怕是我这烟花贱质,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一碗香羹浓汤。我做不来酒楼筵前卖笑模样,也做不了你心上那一株海棠,明艳艳地照了满堂。
已是初芽嫩绿时节,翠儿进屋又将红帘卷起,她端着面盆放于藤木架上,小声朝我唤道:“小娘子,你也该起身了…”
我觉得身子隐痛,脑袋昏沉,恍惚觉已至黄昏。开口沙哑问道:“阿翠,如今…该是何时辰了?”
“小娘子今日倒是有些贪睡,不过现在还未过戌时,幸是来得及,你快些梳洗,曲楼里今夜来了大人物嘞…”翠儿半是羡慕半是催促说道。
“平日里来的莫不是些戴巾之人,倒是今日稀奇,也不知妈妈怎得说法,楼里姊妹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是别无差别。”
我趿了绣鞋,又拿起巾帕没入清水之中,有些刺骨的冰凉,再拧干敷在脸上,却给人一股清爽之气。
翠儿打开减妆,又拿出胭脂水粉,问我今日要画何妆面。我透过纱窗望着屋外那隐约妖娆桃花,顿时一笑:“那便是桃花妆了…”
曲楼之中,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嫖客妓子皆满面红光,嬉笑不已。
我跟着翠儿来到那间厢房,鸨儿上前笑意盈盈地扯着我的袖子,一脸谄媚地向那身着紫衫男子说道:“大官人,这可是我最好的美儿,曲艺精通,又生得一副天仙模样,您可一定要好好怜爱她…”
鸨儿朝我使了眼色,我顿时明了,怕是这人位份尊贵,我们楼里也是得罪不起。
可这人到底是何人呢?
我抬眸望着檀木花椅上的他,美须虬髯,眸光里没有丝毫浑意,清澈地如一汪碧水,能倒映出我紧张不安的模样。
不过朱门红府之人,前来寻欢作乐,我本是倚门卖笑之人,本该俯伏身子,极尽能事。
于是上前添酒执杯,小心翼翼端在他的唇边。他瞧着我,目光有些火热,我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倒是他最终抬起右手,覆上我执杯之手,将那琼浆送至他的嘴里。
被他触过的手有些瑟然,那人的手冰凉至极,像是寒冬腊月的冰窖一般。
我想要抽回之时,他却将唇吻上。
像是在完成一件虔诚之事,我瞧着他低头的翡翠玉冠,那细碎的微光一瞬间竟似绕花了我的眼。
过了半柱香后,他缓缓放开了我的手,眸间却透着股意犹未尽。
“小娘子,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不知小娘子还有何绝技?”
“不知大官人要奴家做何绝技?如是抚琴弄萧,奴家倒是可以唱上一曲,可若是论及他事,想必还是看大官人需寻何乐?”我浅笑着揶揄着他,倒是看不出他想要做何。
往日楼中那些人,哪个不是眼巴巴地上来一顿云雨,也有些会耍些别样玩意。倒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眼中总是一副探究模样,却毫无欲色。
他轻轻摇头,却只低低一笑:“我今日想要畅醉一番,不知小娘子酒量如何?”
我混迹风月多年,早已千杯不醉,倒是他的眸间泛上一层薄薄水雾,我不禁有些急急作答:“大官人不知,奴家可是海量阿。还望大官人莫要先倒下,最后坏了兴致。”
“不会坏了小娘子的兴致,这酣醉本就是极好的兴致。”
他拿出玉碗盛酒,又朝我递来。两碗相撞,真真有些畅快淋漓。
喝了约莫六七坛之后,他才有些醉意。我亦是微醺,故意倒在他的怀里。
伸手触上他的眉眼,痴痴笑道:“大官人生来贵相,让奴家猜猜,是将军吗,可我看穿着不似,亦或者是上京城中不知名的贵胄?奴家倒是猜不着了,你告诉奴家可好?”
他伸手爱怜地捏了捏我的鼻尖,含笑说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难不成你还怕我不会给你金银?”
“真是…若是这样说,那奴家可不敢再问大官人了…”
此时夜已渐深,我心头却似爬上一只虫蚁,扰得我心里阵阵作祟。这时他已将我抱至床塌之前。
我也是觉得可笑,倒觉得自己像是平常人家女子洞房之时,一股莫名紧张之意弥漫四肢。
可那夜他却只是紧紧搂着我,却未有丝毫对我不轨。
我听得见后背传来他平稳的鼾声,再转身伸手仔仔细细绘着他的眉眼,真是个没有风情的,把我当作了饮酒之人。
第二日日上栏杆,热气蒸腾,待我起身之时,他却早已不见踪影。
我心中颇有怅然若失,大约是三年以来,第一个对我没有歹心之人吧。
我平生所遇之人不多,可偏偏我从前遇见的皆是心肝皆黑之人。
六岁之时,家中请来的教书先生,曾猥亵于我。
待我年岁稍长之时,家乡遭逢战乱,我与亲人失散,路遇说要带我寻亲之人。却平白玷污了我。
我被卖至曲楼之中,鸨儿见我眉目清丽,便想将我当做摇钱树,为她赚个满盆。
那些前来曲楼之人,大多都是急色之人,我的身子被玩弄多次,旧伤新痕,在我眼中,早已是家常便饭。
不久便至七夕之节,我想上街添些脂粉,更想去游玩一番。许是那天鸨儿心情颇好,竟许了我前去。
隔岸灯火满市,画舫花船,如星如雨。
离得不远处,我瞧见了前些日子那个男子,身着白衣,十分醒目。他的眉眼在光影里分明好看,我还瞥见他身旁站着那个秀美的粉裳女子。
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知为何,竟让我心头涌上一股凄楚之意。
可我还是不甘心,于是上前搭讪。
他见了戴着面纱的我,倒是笑得温和不已:“小娘子今日也来看花景?”
“是啊,大官人有些日子没来了,怎么不寻奴家来了呢?”
旁边那女子似是晓得我是风尘女子,有些微怒着扯着他的袖子:“兄长这女子是谁?你莫不是背着母亲大人寻花问柳,兄长可是…”
“闭嘴!小娘子,在下他日再寻你,今日便恕不奉陪了。”
我还沉浸在那女子不是他妻子的欢愉之中,他便早已离我远去。
他的确是守信之人,第二日果真来寻我。
翠儿瞧见我在明镜之前欢喜模样,笑得促狭:“小娘子今日倒是艳丽得很呐,从未见你这样轮番照镜,莫不是那厢房之人是小娘子的心头好?”
“胡说什么呢,我这叫不辜负人家候我之情。”
翠儿明显不相信我,她戳穿道:“等候你的人多了去,也没见有人值得你这样…”
当真是我心头好吗?我情愿是这样吧。
镜中女子红霞飞颊,螓首美目,我一瞬竟是有些痴了。
待我至那房中之时,他却早已添酒小酌。
我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莞尔一笑:“大官人今日还要与我醉酒?”
“是来见见小娘子,那日未听小娘子抚琴弄萧,颇有遗憾,不知今日小娘子可让我见识一番。”
我抱琴而出,坐于他前面,琴音泠泠入耳,可不知他却能懂我之意。
他渐渐朝我走来,一指覆琴。
我的琴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余音作响。他渐渐吻上我的唇角。
青涩至极,我却带他一同沉沦。
可是那夜直至最后一步,我伸手探向他的腰腹之下,却有些怔然不已。
我从未想过,他是个不举之人。
他面露难色,可是说出声的话却无半分波动。
他的薄唇落在我的颈间,淡淡说道:“小娘子,合衣入睡吧…”
只是他穿好了退至半身的衣衫,却想要离开。
我竟觉得此刻我若不留下他,往后他便与我要做陌路之人。
我从他的后背抱住他,讷然道:“再试试…不好吗?”
可他却苦笑一声:“我自小清心寡欲,可我后来弱冠之后,才发现我不是心性所致,而是天生如此,所以我寻了小娘子你…可是你瞧,还是不行的…”
“怎么会不行呢?明明你也有动情的时刻,一定是时机不对,我不要你走,你走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转过身,轻轻拭去我眼角湿润,我一时见他不为所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那只手。
依旧是冷然一片,他许是见我泪迹斑斑的可怜模样,终是妥协答应了我。
只是后来他仍然没有治好顽疾。
我总觉得有一天他可以变得与寻常男子一般。
可我最后发现,就算我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毫无用处。
我流着泪水,伏卧在他的胸膛之前,不甘说道:“怎么办,我还是做不到,怎么办…”
他轻轻捋过我肩头青丝,那眸间心疼之色我却瞧得明白。
他说:“小娘子不要费心了,没有用的,只是我怕这一生,只能如此,面对心爱的女子之时,也不能给她最好…”
我抬眸望着他幽深的眼,疚心疾首道:“大官人心爱的女子在何地方呢…”
“小呆瓜,那个女子正是你阿…”
我破涕为笑,一瞬竟是拂去心尖云翳。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有一日竟唤他的手足,要他与我欢好。
我质问他时,他却好似从未识过我一番。
他说:“小娘子真是多心,我是朝中丞相,如何与你这烟花之子同流合污…你该是拿了我的赏银,便伺候该伺候的人。”
我平生头一次憎恨我的身份,也是平生头一次将一颗心捧在他面前,任他如此践踏。
他那时的语气阿,巴不得离我有多远。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我如此冷漠,可我到底也不能原谅他,原谅自己。
后来没过多久,听说上京城的丞相被贬滁州,又是三月桃花开得时节,翠儿说今年桃花开得甚好。
我折了一枝插在头上,去见了他曾经的手足。
那个男子他也是贪慕我的美色,可他却对我倒是疼爱有加。鸨儿说,我这一生,都被他买下了。
只是他忽然说起,他这个旧友,身为丞相,却被天家公主瞧上。可惜他是个不举之人,如何与那公主成亲。后来他说他有了心爱之人,帝王因他三番五次拒绝,便想降罪于此。
可是他倒是性子刚烈,也早想远离京中是非,倒是在大殿上忤逆了帝王。
帝王一气之下将他贬至滁州。
其实帝王早就想除掉他了,只是寻个由头。
他还未至滁州,据说病死在路上。
我听罢,手中端得那杯酒倒在地上,可我不知怎的,心也好似琉璃灯盏,碎得不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