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31
壹
我的爷爷前几天去世了,享年87周岁。
我记得从去年秋天奶奶走了之后,他好像就从那个照顾老伴的精神老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自闭的孩子,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热情和期待。
老人的眼睛浑浊无光,隐隐闪烁一些我不能看懂的情绪。
距离我上一次见他,不过一个月。当时全城封控了半个月我给他带了一箱牛奶和一罐蜂蜜,本想给他兑一碗蜂蜜水亲自喂他,他却摆了摆手表示这会儿吃了饭不想吃喝。
我握了握他有些无力青筋突兀的手,道:“爷爷,我要赶着回去上班,你要多吃点儿东西,下次休假的时候再来看你啊。”
没想到这下一次,竟成了永别。
他是我在我赶到之后约莫三个小时之后,才在椅子上慢慢地没了呼吸的。
我看着他,高高的颧上只剩一张紧绷的青灰色脸皮,那顶针织帽子罩在他头上显得很肥大,他张大着嘴,大概是呼吸困难,只能以此来借力。
怎么也无法将一年前那个走路还脚底生风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倔强的老人一下午起来上厕所了很多次,我想亲自扶他,可他大概是心疼我只让爸爸来扶。
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进食的他早已身体空空,什么都排不出来。在要离开的前半个小时中,他很痛苦地呼吸着,并使出最后的力气呼喊着让爸爸和二姑把他扶到椅子上。
他的桌子上放了很多瓶鲜橙多,可现在已经喝不下了。据说他是因为想喝鲜橙多,误把洗洁精喝下去之后才灼伤的喉咙,也是突然摔倒在地上,才无法进食的。
我用温水兑着葡萄糖,用棉签蘸了之后涂了一些在他的嘴里,他只吸了几口,便也不再喝了。
炉子上热着雪白的鱼汤,在他濒临死亡前的20分钟,我跑去找社区的医生,我使出全力地奔跑着,希望还能让他再坚持两天,至少能让宁夏的大姑见到最后一面。
当我刚把社区医生领到大门口,便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走了。
一瞬间,我的心很空,尽管我和爷爷奶奶相处最多的时光,大概只是五岁之前。但是接二连三的老人离去,让我真实地感受到,那个乡土社会,在慢慢地土崩瓦解。
爸爸和姑姑一左一右握着他的手,我想,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未完的心愿了吧。
贰
连夜我们赶回了老家,在断壁残垣的老屋上早已提前搭了好了临时灵堂。
他在照片里抿着嘴,没有表情的样子和灵堂里的温度一样清冷。只有两点豆大的烛光和三点香火还有着温暖的颜色。
烛光照在灵台后面存放遗体的冷柜上映出一对橙色弧光,遗像正在中间,像被橙色的括号包住一样。
爸爸妈妈、二姑还有几个父辈轮流着守了三夜。
因为疫情封控原因,远在宁夏的大姑、大姑父并没有回来,而二姑夫也因要照顾我的小侄女并没有回到老屋。
大伯早在二十多年前因车祸去世,留下的一个孩子也随母亲改嫁去了北方生活。
而德高望众的姑奶奶,也就是爷爷的二妹也因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并没有过来送爷爷最后一程。
灵堂内满是亲友,有些声音我认识,更多的是陌生的嗓音。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聊天,起初他们还会说说去世的人,不久话题就会转向他们自己。
聊天的人很多,但主题很少,不是夸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就是炫耀新买的皮包或是车子。再或者说说不在场人的坏话,谁家孩子离了婚,哪家儿女不孝顺。他们东拉西扯浪费着时间,屋外的逝者已经无法站起来提醒他们,时间是宝贵的要珍惜。
也许他们觉得自己很有时间,他们坚信自己还有来世可活。
叁
三天后的清晨九点是出殡时间,三个道士敲打着手中的锣和金钹。
天终于放晴,熹微的阳光穿透着已下了几天小雨的村庄。
念祭文的那位老道士声音抑扬顿挫,穿透着十里八乡,回忆着爷爷八十多年来的平凡人生。
“卢德益,生于公元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农历7月二十五罗家沟,能明礼数,石匠一生操劳,全为家庭,育二子二女…… ”
我在老屋的残垣下发现了好多小时候的回忆,建国前这里是个四合院,门庭上有一个写着繁体的“卢家庄”,黄金搭档的铝盒、写有2008年奥运抽奖的雪碧饮料瓶、妈妈的毛线圈、腐烂的小背篓、无法辨认的老照片、……
爷爷的棺椁被抬上山之后,望着那一堆已是熊熊烈火他生前的衣物和“天堂豪宅”及一众随行家当,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些哀怨、欢喜、痛苦与纠葛,都压在了那个没有他名字的墓碑之下。
而我27年的人生,仍旧迷惘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