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凯】心里住了谁

凹凸世界/柠凯/现设

以此纪念我的青春时代


有这样一个时候,你会相当地恨一个人,巴不得她鞭尸焚灰的恨;有时候你会相当地爱一人,想把她揉进身体里,共享一个步调呼吸。而这爱与恨的对象,竟然是同一个人。

凯莉想起来初中时的中午,太阳火辣辣,白的像牛奶的皮肤在太阳底下晒得咕嘟嘟冒泡。既然放学又无事可做,她游荡在这一街三巷,太阳很高,她没有影子。

她兜里揣着十五块钱,其实十五块钱干不了什么,但她只有这么多。她那个狡猾的像泥鳅一样的哥哥和父母合起伙来敷衍她,觉得她满可以去点一盘水饺,汤免费,准管饱。开玩笑,凯莉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也是花样的十五岁,底色是蛋糕奶茶的浅棕,那么丝滑浪漫!她跟家具和菜品一样油腻的幸福饭店不沾边。

丝袜从小巧的脚跟伸上来,像一只千疮百孔的手,无比温柔地贴近鲜活的躯体,仿佛它也因此活了。紧绷绷地掐进肉里一点,不多不少,恰好能凸显青春的弹性,又没有束缚之嫌。这得裙下再高两厘米,而厚重缝实的裙摆被风掀不起来,沉沉地像夜色笼罩秘密花园。

她毫无顾忌地坐下,是消费区的卡座。因为旁边有个薄荷似的女孩子,水色的散发上别了一瓣柠檬发卡,光是看着她,在这等暑热天气,就有种愉悦的清凉。如果再给凯莉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坐到安莉洁旁边,像中暑的人往空调房里遁,像口渴的人扑往绿洲。她们第一次的见面就是出于本能,又有人说,这是命运。

女孩的眼前立着一本精装的书,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三两样食物,只有一杯冰沙被动过一口。凯莉再度——毫无顾忌地拿走了鸡肉吉士卷,轻巧剥开了包装。整个掠夺的过程,女孩像尊洁白的女神雕像,不发一语。

脆皮的鸡肉被熏得热软,像是被冷落多时了。白的红的酱汁混在一起充斥唇齿,千岛酱和番茄酱,中西合璧,凯莉咧嘴一笑。这或许有点恶劣,但安在她这么一个可人儿身上,竟然生出一种可爱的娇俏感。然后是一条毛毛虫面包,乳黄的芯有点硬,奶味重于芝士味,面包烤得老了。有了它的过渡,小勺盛着的芒果冰沙才轻易地一口口送进嘴里,化成淡果味的水。

女孩从书里抬起头,凯莉注意到她有双可爱的眼睛。形状很圆润,翠色的眼珠像一对圆碧玺。被这样珠宝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凯莉慢慢放下了半空的塑料杯,好整以暇地同她对视。

“其实你不必戒备,因为这是命运。”

女孩的声音空灵又缥缈,像是隔了山和雾。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凯莉笑道,看到书封上烫金的标题,红与黑。

这回换作女孩微笑,与其说是微笑,倒不如说她的眼睛在微笑,浅浅的笑意从她漂亮的眼睛里跃出来,泼泼溅溅,洇影点点。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洁白的牙齿隐约可见。

书本扑塌一声仰倒桌面,露出里面的一副塔罗牌组,整整齐齐四张。姿容神圣的男女姿态各异,可凯莉却没解读出什么,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占卜告诉我,你一定会来。”

女孩一字一顿地道。

“我要感谢你的款待?”凯莉挑眉,“没这回事,就算你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会不客气的。”

她心想,真是个小蠢货,被人占了便宜还笑嘻嘻的,可惜了漂亮的小脸蛋。

摊开的那页卷首写道:

譬如一位十六岁的少女,明明有玫瑰花般的容色,却偏要搽上胭脂。


凯莉觉得和安莉洁搞到一个班实在有点宿命论的意味。她和班主任大吵一架,理由是没收走了她的化妆品,并严令她不准浓妆上学。可凯莉是谁,她是原野上的风,滑行过平旷芬芳的土地,高歌过自由无上,伴随过西下夕阳——她颤抖的胸脯和嘴唇,那弧度令每一个青春不再的女人胆寒。她拖着东西叮叮当当又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那时候她真像个女王。

“其实你不化妆也很漂亮。”

她仰躺在安莉洁柔软富有弹性的大腿上,毛躁的水手服料子磨着光滑的后颈,可她却觉得毛毛的很舒服,有种粗鲁的温柔。

“你怎么跟个直男似的。”她笑,眯细的眼像两排密密匝匝的硬齿梳,华美的,其中镶嵌了许多钻石珠宝。安莉洁面上无甚表情,凯莉起初不太习惯,后来觉得她一哭一笑都好像费尽生命的力气,如同搅乱了一潭静水,不好不好。她读安莉洁从眼睛开始,然后就是她的胸口,她的手,喜悦和忧伤的音符从那里叮叮咚咚弹奏出来。

她想她虽然呆了点,但应该还是不会问出“直男是什么呀?”这种蠢问题。但她错估了安莉洁,小姑娘极天真地看她,问她,好像她是个极耐心的好老师。

凯莉也极有耐心地,侧头忍了一会尴尬的寂静。她瞌上眼睛听见飒飒的风声,仔细听还有细细的呼吸声,不知道是谁的,有些慌乱有些平静。她轻轻地笑,脸颊贴着安莉洁的肉体,她很想张嘴一口咬下去,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棉花、软糖和小熊玩偶。或者有一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从无花果里钻出来,狠狠咬她一口,毒杀她,让这个下午的幸福成为永恒。

半晌她开口,语气换上了近乎残忍的嘲讽:

“你装纯那一套可以不要拿到我眼前。”

她其实不想说这个,但是也确信无话可说。她确确实实不是属于好好回答疑问的类型。比起温柔的安抚,其实她更喜欢残忍的蹂躏,把感情像块化冻的肉一样铺好,再用高跟反反复复地碾碎,看到这爱的碎块她会感到快意,可能从那时或更早,她的心里的某处,就坏掉了。这样的崩坏,是由来已久的。

拼凑的家具,拼凑的家庭。她看着那个甜言蜜语的男孩迷惑了她称为双亲的人,把她视作洪水猛兽,其实青春的少女只是需要一点零花钱和自尊心而已。她回家就把房门锁上,听着门外彻夜的争吵,灯光开闭,脚步匆匆,像上演着一幕幕人生的滑稽剧。她是最棒的观众,心怀怜悯却不发一语。有时候战火烧到她身上,她很少有明哲保身的时候。其实聪慧如她,倘若她屈折性情,说恰到好处的话,顺着慈悲的台阶下,她绝不会受一顿皮肉之苦。她顺着眯睐的眼缝看出去,灵魂飞到很远的地方。她如此祈祷的时候,月光倾泻在她身上,好像这样能抚平她的伤口似的。后来她把这些告诉安莉洁,安莉洁只是轻拍她的后背,把她的头抱进怀里。就算是沉默如此,凯莉也觉得心里的伤在一点点痊愈,把安莉洁包在里头了。*

有一天我会恨你的。她做着口型。

为什么?安莉洁问她,手指通过她瀑布似的黑发。

爱极生恨嘛。她甜笑。但安莉洁的嘴角动了动,接着撩起耳边的头发,优雅又急促地别在耳后,俯下身吻了她。

凯莉讶然,接受了这个青涩的吻。和她想象的蜻蜓点水不同,安莉洁吻到了她很深的地方,碰到牙齿有清脆之声。很热很软,好像有一刻她触碰到了安莉洁冰封下的芯。她刚吃了水果糖,那种甜美就渡到了两根舌头上,连安莉洁也变得甜津津起来。她撑起身回吻,因为喜欢糖的味道。

没有不适,反而美妙的出奇。安莉洁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那笑容是真心的,凯莉意识到。而它又是如此宝贵,稍纵即逝。

凯莉有一瞬间想为这个笑容付出生命。

年轻的冲动啊。


安莉洁虽然在她面前颇为大胆,但实际上不善言谈,可搭伴的人寥寥可数。虽然家世不俗,却很少因此为人尊敬。是她做主去的公立女中,尽管,去贵族女中也是孤立的结局。众人都觉得自说自话的安莉洁不合群,也许是她的美貌,还有缺乏面部表情这一点,无疑都给她的社交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风暴的中心,是晴和万里,

而越接近风暴,就越是狂风骤雨。

凯莉不可能不明白,但她威名赫赫,与二班班主任一役中成名,她看出来接纳她的班级也有点勉强,不过她自我介绍依旧笑得灿烂。

“我是凯莉,想必不需要再多介绍了吧?”

然后她跨下台阶,拎着书包大步走到那个一直低头的女孩身边,指节勾起,嗒嗒叩桌子,响声格外清晰。

“起来,我要坐这。”她言简意赅。

“可是……”

这回换作书包咣的一声砸在桌上,她露出了常见的,不耐烦的表情。她其实耐心真的真的很有限,可总有人不明白。

女孩吓得抱起东西就走。她心满意足坐在了全班的寒极旁边。水色头发的姑娘转头一瞥,唇角的弧度几乎微不可见。但她就是知道她笑了,虽然她们再无交流,但好像她们的心和手始终是连在一起的,共同的喜悦。

只有她知道,安莉洁内外兼美。凯莉几乎盲目地吹捧她饱满的额头和嘴唇,娇小的手和脚,飘逸柔顺的发丝。她是点了灯的灯塔,蓬勃的光火在她的眼里闪烁着灵魂的深邃和智慧。她虽然迷信古法占卜,直觉却很准。尽管不常积极表达,却是合格的倾听者。她还画的一手好画,笔下簪花小楷亦秀美,总之才华横溢,让人更心生爱慕。

她总得承认,女人一多,腌臜的事就多,这几乎是天理。再美的花也会跌落在这污泥里,被缠住枝叶,消耗了美丽。那是一次修墙报吧,人人都知安莉洁画工出众,却很少委托她施展才艺。只是这次不同,带头的女生亲自来安排下去,安莉洁表面没说什么,实则暗自欢欣,回去画了一晚上,总算大功告成。隔天她交上作品却被告知不能通过。她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抱着一夜心血咬唇,眼泪含在眼眶将落未落。

她很少动容,可见是被伤得狠了。

听惯了她默默无声的祈祷,吸饱了内心沁出的苦汁,她的黑发的女神终于降临人间。凯莉挡在她前面,扫视一圈,轻蔑的视线胜似扇每人一个大耳刮子。一众女生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要辩解,她不跟她们废话,直接请动了权威,骄傲的步点一踩一准,半强迫的把那幅作品举到中年男人前面,身为班主任的人无奈,匆匆看了一眼就说画的很好嘛,凯莉这才满意放行。

她拿了钉子,身姿如风如火,徒手就把那张画钉上去。末了她退后一步,歪头欣赏,自觉挂的妥帖,拍拍手有意无意问周遭,好不好看?始作俑者胆都要吓破,连连称赞。她冷笑,牵起了安莉洁的手。那瞬间虽然她不动声色,心底很深的地方却被狠狠撞了一下,那只手冰凉,像是从冰水里刚捞上来,身心都被冻僵了。她感到了安莉洁的摇摇欲坠,那就是她的恐惧。她没敢回头,但神色坚定,女孩随她一步一步走,由昏暗的走廊走进了光明洒落的教室。

她记得那天是星期三,奶茶特惠。她买来一大杯热全糖给她,却发现安莉洁的手又恢复熟悉的柔软和温暖了。


后来安莉洁每回忆起这件事都会唏嘘,为什么年少时爱恨如此分明,我怯你勇,情深意重。


全天下都知道她们在一起了,除了安莉洁。安莉洁似乎没有成为她伴侣的自觉,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唯独就是更爱笑了。中纬地区白昼漫漫,她们走在坂道上,手牵着手,吃同一支冰激凌。凯莉的口红染在雪白的冷奶油上,晕成梦幻的粉色。安莉洁舔掉了那块,让凯莉觉得那是一种天然的诱惑,也是一种天真的挑衅,于是她扳过安莉洁柔软的脸颊,亲吻她甜蜜的唇瓣。少女的嘴唇比冰激凌更甜美,她鼻尖蹭过她的,她闻到了安莉洁搽的柠檬霜味,被热空气熏得暖而香,像煮沸的柠檬茶。

即便是十指相扣,即便是缠绵深吻,也不可能化解这份恋爱的苦闷吧?渴望更多更多,安莉洁成谜的态度永远吊着凯莉的心,令她焦躁难耐又割舍不得。或许这个女人本性如此吧?明明知道她在她心里,却要搞若即若离的把戏,她几乎要被胸中澎湃的感情撕咬到流泪。

牵手、接吻的事情已经做过很多次了,重复下去也没有新意。她提议同宿,安莉洁犹豫片刻答应了。凯莉驱车带她去了郊区的山头,安莉洁没问她的车和驾照怎么来的,因为凯莉九成九不会说实话。她们乘着夜色的保护,搭了个简易的帐篷。出于保险的考虑,没有生火。夏天蚊虫多,安莉洁漂亮的白皮肤过一会就有几个红包鼓起来,凯莉想起来点了支蚊香。她们坐在朦胧的雾霭里,安莉洁被她拉来,只穿了件纯白的纱裙,长及脚踝,浑身只有一件饰品,光华璀璨的心形钻石别针安睡在她胸口。

凯莉笑着调笑她:“我好像抢走了公主殿下。”

安莉洁闻言微笑,起身行了个标准的淑女礼。凯莉差点忘了她是位正统的大小姐了,这一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纱裙当中的安莉洁,是多层礼盒中的珍贵礼物。凯莉拆开她,拽下一根纱带,她胸前的衣料剥落掉,露出纯白的胸衣。

“你穿得好多。”凯莉解她密密麻麻的扣子时抱怨道。

安莉洁没说话,一只手摸进她衬衫里,探到她后背,指尖只有光滑的流畅感。她停了动作,看向凯莉。凯莉没意识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感情,而手底还在点火,当她发现无论如何也唤不起对方的热情时,她抬头,和安静注视她的安莉洁对视。

“我有好好贴贴的,”她撩起胸口的衣服,示意她的恋人,“所以不穿也没关系。”

她觉得那种热情骤然消失了,因为安莉洁的表情一瞬间很严肃,甚至认真的可怕了,这是前所未有的。

“你以前也和别人这么出来吗?”

“啊呀,”凯莉失笑,“你嫉妒啦?”

下一秒,她就被一只冷而香的手盖住了眼睛,推倒在地上。起初她咯咯地笑,以为安莉洁在逗她玩,结果在她身上游走的手变得蛮横无理,把她的上衣推到胸口以上,毫无章法的手法弄疼了她。她吃痛叫了一声,那蹂躏只停了一秒,反而变本加厉。

她也只喊了那么一声,后来无论怎么弄她,她都紧紧咬着牙关,好像在跟谁置气。实际上她心里快乐得很啊!这种快乐都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安莉洁真的在乎她,在乎她的一颦一笑,衣着打扮,过往未来,一切一切,像她爱她那样爱她!安莉洁,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子,因为她脸上风云变色,以至于失控地索取对方的身体,来让这滴血的嫉妒心稍微缓解一下了!

凯莉心里像裂了个小小的,快乐的口子,代替她大声地笑出来。

但她不急于辩解,反而沉溺于这低级的快乐中了。她过往人生中的每个时刻,没有哪个是如同现在这个,令她有强烈的、被爱的实感的。她已经化成幸福的泡沫,即将升入天堂。

那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她心中甚至暗自可惜,其实她希望安莉洁更加地,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的。光是想象那种场景,就足以令她心动神摇了。

其实安莉洁对她基本也是百依百顺,她的身心征服了安莉洁。奶油色的肌肤,乌黑的长发,苹果般的脸颊,她是最恶毒的白雪公主,亲手毒死王后继承了王位,抢走了王子的未婚妻,和她整日厮混在一起,如此昏庸无道又貌美如花,没人会对她不动心,而献出生命的。

夜空下,她站在煌煌星光里,水色头发的女孩子虔诚地屈身向她。她蛊惑地说:“对我发誓,你永远不会欺骗我。”

“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永远听从我。”

“永远听从你。”

“永远永远。”

凯莉满足地把安莉洁抱进怀里,心脏跳的很快,只听见风喃喃之声。

永恒的誓言,纯挚的感情,希望不要有阻碍才好。每一段初恋都是如此,每一个恋爱的人都这么想,都怀抱了一个泡泡般五光十色的梦,仔细呵护它,捧在掌上,住进心里。然而某日的风一动,啪的一声,它就那么破碎在眼前。


就是某日,凯莉突然向她告别。她神情轻松,并未多少不舍。原来她家庭解散,即将搬到别居。安莉洁想起来她前日的占卜结果,所有的惶恐都尘埃落定,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亲爱地握了握凯莉的手,叮嘱了她很多,也许她也都没听,只是盯着安莉洁,像要把她刻在瞳孔上,搬进心里住。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某日晚上安莉洁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她接起来就是一阵窒息般的哭声,她顷刻就知道是谁了。凯莉换了号码,她打过几次不通就作罢了。只等着凯莉这一个电话过来,在遥远的、亚热带的城市里,用那里的雨缓解这里的干旱。

凯莉说了很多,很多她也没听清。但她一直在听,竖直耳朵、竭尽全力地倾听,末了一句很明白。

“你爱我吗,安莉洁?”

爱是什么?她却全然不知。爱是那些充斥她大脑的感情吗?还是爱抚那具身体带来的冲动呢?她扳着指甲,急得要流眼泪,但是她真的不能向心寻求出答案。

但她答应过不能欺骗凯莉,所以她沉默了。

对方也沉默良久,她隐约听见水滴打在固体上的声音,大概是那边下雨了。


时间真快!一转眼她们认识六年了。凯莉在第五年回来了,彼时她长高了许多,踩着高跟鞋更是习惯穿平底的安莉洁够不到的。在凯莉的推荐下她穿了双松糕鞋,她还是穿水手服,凯莉笑她改不了老习惯,其实看着也有清纯美。她们手挽手走在走过一百遍的街道上,两旁的店铺皆是装修一新。买了冰激凌,却是旧味道。这次凯莉回来就不会再走,她保证了的。

安莉洁在长时间的思念中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确实是爱凯莉的。当她这么对凯莉说时,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她突然有点害怕,她怕空间和时间已经使她们的不成型的爱流产了。

六年中,再没有谁能与凯莉一般接近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不怎么和人说话,神叨叨地弄些占卜,其实她一直在算,算重逢的日子何日何期。可是这东西不总准,有次她算出了极坏的结果,眼泪一下子从她的眼里冲出来,她痛哭失声,推翻了一桌的牌,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

凯莉还是一如既往地,只是她的目光不总黏在安莉洁身上了。有时候她与别的女孩子出双入对,甚至还有男孩子。这一切都被安莉洁看在眼中,她有种力不从心的失重感。重逢的喜悦劲过去后,两个人各自有生活,不可能一天到晚耳鬓厮磨。可是思念之河却无法停止,即使被敷衍、被无视也会淙淙地流淌。两个人像茫茫夜海中,擦身而过的两只小舟,明明曾经相互照亮,往后却更加孤独。

凯莉在她跟前毫不顾忌她那些朋友,甚至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哪个更漂亮,哪个更放得开。安莉洁对她这些年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大概她也不敢想象,更不敢去问了。她每每听到这些都觉得心里被狠狠地冻上,再投进沸水里,呱啦碎开一道缝隙,却不会出血。

后来她接到她朋友之一的电话,让她去接凯莉回家。她驱车赶向酒吧,夜空繁星点点,和同宿那个夜晚惊人的像。现场一片狼藉,黑发散乱的女子几乎溺毙在一群嬉笑的男女中,身上布料聊胜于无,一身纯白裙装的安莉洁显得格格不入。

安莉洁把人连拖带拽地弄到车上。狭小的空间内浓烈的酒气冲淡了白茉莉香氛的甜香。安莉洁坐到前排,手已经搭在方向盘上,却已经卸去了全身力气,连钥匙都转不动。

她身后传来哽咽声。但她更应该哭的,也更有理由哭。可她只是木木地坐在车里,看着前窗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圆润的绿碧玺清亮如昨,却宛若含在水银中闪闪发光。她抽了下鼻子,看着自己笑了出来。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踩油门,前灯雪白刺眼,照亮了前路,可她的心从未如此迷惘而不知所向过。

凯莉开始迷迷糊糊地说酒话或者是梦话,很多她都听不清,也许是故意的,但末了一句她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

凯莉睁眼看她,朦朦胧胧,用一种饱含感情的声音对她说:

“如果你当时说爱我该多好。”


凯莉随迁居转学,婚姻官司中她被判给母亲,带着为数不多的财产在新城市落脚。她其实住的不太习惯,宅楼林立的南方城市,吞噬了那一方高远晴蓝的天空。潮气和虫子一齐扑上去撕咬她,她光洁白皙的小腿一度患上了溃烂症,四处求医无果,只靠着抗生素和葡萄糖勉强维持生命。她整日发烧到意识昏昏沉沉,碎块光影在脑海里沉浮,她看到了她人生中的唯一亮色——那个夏天的水蓝色,绿色,和柠檬色,那色彩依旧能带给她温柔的清凉。

她最后奇迹般地痊愈了。积蓄却因此耗尽,母亲再嫁了个阴沉的男人,不同于先前那位的油嘴滑舌,他的恶毒只体现在沉默的拳脚上。看吧!当人困厄时,人总以为靠婚姻就能有新的开始!年幼的继女除了张口吃饭伸手要钱一无是处,男人心情好就给个几块,心情不好就是一顿打骂。凯莉再也无法忍受,跑出去自谋出路,端盘子递酒水一类的杂活她都干,那段时间总是入不敷出,年轻的胃得不到应有的营养,开始自发的抗议,她最瘦的时候穿连她最喜欢的丝袜竟然挂不住。

活着,努力活着——为了抗争这苦难的命运,为了再度见到你。唯一的信念支撑她从雨夜的泥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去。她想起来干净整洁而温暖的床铺,想起来安莉洁身体柔软的感触,如同擦亮火柴的小女孩,她也能在漫天大雪中微笑出来。

她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总算攒出了一部手机。旧型号,但胜在款式可爱。她自己亲手给它装上了电话卡,输入了那个刻在灵魂里的号码,犹豫再犹豫还是没有打通。她想再等等,到了一切都变好的时候,到那时候再充满喜悦地打通这个号码吧。

但灾难总来快一步。继父酒后归家,不知为何,一直沉默在旁侧的母亲冲上来,挡在自己身前,拳头雨点般落在她身上,起初她还能反抗,后来则完全一动不动了。男人大约觉得尽兴了,庞大的影子挪进黑暗的房间里,不一会鼾声如雷。凯莉只是维持着抱着母亲的姿势,如同她当初躺在安莉洁腿上,然而往昔岁月不复。她静静地跪着,等警察匆匆赶来时,她的热泪早干成满脸纵横。

母亲丧礼,继父入狱,浮生若梦。

她在招待所里打通了那个电话。

甫一听到那个温柔的嗯声,凯莉泪如雨下。

她颤抖地问出了那个她从未提及的问题:

“你爱我吗,安莉洁?”

沉默良久。她不记得最后如何挂掉电话,也不记得如何睡去。只知道明日太阳将催促她醒来,醒来,活下去但漫无目的。

曾经有多爱,那一刻就有多恨。凯莉爱安莉洁聪颖清丽,爱她温柔体贴,爱她托腮侧头的每个小动作,爱她教她体味了爱的滋味。却又恨她不将全部的爱奉献给她,偏偏要让她不安,甚至否定了她努力的意义。她宁可骗她,哪怕骗她,告诉爱她也好。

她曾经相当确信,安莉洁爱她。

那一刻这个认知却无比可怕地动摇了。

也许安莉洁只是,迷恋身体接触的滋味呢?也许她只是孤独太久,一朝有人相伴呢?也许她只是觉得好玩呢?她确实懵懂的不符年龄。几番思考得出的却是最绝望的答案。

她再度回来的前提是丢掉了心,她以为自己是完全的冷酷。结果当那个佩戴柠檬发饰的女孩出现时,她的理智就被感性打败了,输得一败涂地。她的灵魂与她的同在,每刻心的律动与她的情绪牵连,被她的姿容震颤心魂,在她的温声里方能安然入眠。她最终不得不承认,凯莉爱安莉洁六年如一日,但凯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凯莉了。

她开始频繁出入社交场所,故意在安莉洁面前大谈特谈。在她必经的路线上和他人亲昵,最后到了毫不回避的地步。她偶尔瞥见安莉洁流露痛楚万分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快意,她心中是同等的苦涩。

她没想到安莉洁不仅一直隐忍,反而对她吐露了迟到五年的爱语。

太迟了,她摇晃杯中折射光芒万千的液体,一饮而尽。

醉意朦胧中,她想起来她们的初遇。

原来那本《红与黑》已经写明了她们的命运。

她又哭又笑,周围的狐朋狗友已经控制不住她,她抓起手机想输入号码,那串数字应该熟稔于心才对,可她输了三遍都是空号。旁边人都说她醉了,夺了她的手机。她笑着,我没醉!我没醉!我没有——啊!

一身纯白纱裙的安莉洁亭亭玉立出现在群魔乱舞的酒吧,仿佛跨过了无数个夜晚,向她走过来。走过来的是,无数好岁月,俏佳人,美年华。

安莉洁抱她上车,把她安置好。她的身体已经完全熟热,只等享用。可她连一个吻都没有等来,她有点委屈,隐隐约约回到了当年少女心境,终于可以像个孩子似的发泄一场。

她听见车门开了又闭,一具柔软的身体挤到她身边,像年少时候那样抱住了她。

“别怕,凯莉。”

“都已经过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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