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红了一线,他仰头望去,神色平静道:“我同阿霁说过,我一定会护着她。兴许我在她眼中,彻头彻尾就是一个骗子。但至少这件事,我没骗她。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南越派三弟子沉沉一叹,“终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我并不是英雄,从来都不是。即便从前我从一些恶霸手中救下了不少老弱妇孺,但我依然成不了像泰盛宗师那样的英雄。”他徐徐望向了前方萧瑟的银杏林子,“我心中藏着恨,很多东西其实都放不下,所以才会让魇魔有机可乘。”
“你也是个人呐!”傅濒劝他,“是个人都会有弱点。”
傅沉转而向傅濒,认真道:“古悼山是我屠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牵连无辜。”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你我师兄弟一场。”他开玩笑般,“对于一个情种而言,女人永远都比兄弟重要。”
傅沉也跟着笑了,“我让阿涟带你们走,是你自己要留下的。”
傅濒摇了摇头,啧啧道:“没有我,那位在山里头乱转的无澜派继任掌门首先就要拿你的命!”
“我知道。”傅沉不以为然,“所以你把封山诀法也改了。”
“事情已经够乱的了!”傅濒扶额,觉得脑仁胀麻,“你要保他师妹,可人家却想连自己的师妹一同干掉。”
“在他的眼中,那不是阿霁,是魇魔。魇魔占了她师妹的皮囊,他自然不乐意。”
“可在你眼中,那是归霁,还是你未过门的媳妇。”
傅沉唔了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这大约就是正常人和傀儡间的区别吧。”
傅涟无奈地叹了口气,遂给了他一个小巧的乌木盒子,“也是巧,封山前一日,妙壹真人派徒弟送来了这个。”
傅沉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一颗丹药。
“居然惊动了那个老太婆,还施舍了一颗仙丹!”他自嘲一笑,“我傅沉何德何能啊!”
“毕竟她是五长老之一,在丹修和器修中都威望很高。”
“这长生不老丹能延年益寿还是能永保青春?”
傅濒都被他给气笑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及时行乐嘛!”傅沉把它收了起来,“她徒弟有带什么话来吗?”
他赏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她祝你身体健康!”
这倒是那老太婆一贯的说话方式。
傅沉兀自笑了,只是眼底淌出了些感慨与悲伤。
举头望向夜空中依旧挂着的太白,他无奈地叹息道:“我没有办法了。”
“办法有,只是你不愿意采纳罢了。”
“我欠阿霁太多。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还不清了。”
“那下辈子接着还?”
“下辈子……”他又是一声长叹,“想来她下辈子也不愿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下辈子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呢,你不如先想一想将来的事吧!”
“麒麟碧,我是一定要取出来的。当年师傅将麒麟碧封在了山心密室都没能让魇魔消停,想来现在要让她彻底弃了阿霁,就必须给她一个更强大的皮囊宿着。这本就是我们南越派的东西,放在我这里无可厚非。”
“不过是要让魇魔换个皮囊罢了。师兄,其实我也可以代劳!我好歹也是个金丹修士。”
傅沉摇了摇头,继而望向天际的眼神坚定了起来,“古悼山的血债是我欠无澜派的,自然也只有我去偿还才能平息。在无澜派的人眼中,这笔债是我来偿还是你来偿,差别可就太大了。阿涟应该也同你说了,他劝不动我。那么你也一样,不必白费口舌。”
“你这一招引狼入室,就算成了,也不能功成名就。”傅濒的呼吸陡然一滞,“但倘若你败了……”
“不会的。”
“恕我直言,就算是加上妙壹真人的这颗丹药,你的胜算也不到三成。万一你招架不住,魇魔穿着你就直接下山了。”他摇了摇头,“我打不过你,归霁就更别提了!”
“所以你才留在了这里,还改了封山诀法,不是吗?为了防归燃,也为了防我。”
“毕竟现在这么个状况,不是魇魔被封印,就是我、归霁还有她大师兄全都死。万一你扛不住了,我这个灵修还能换着花样地挡一挡。也算是彰显了我们南越派的风骨与忠烈。”
“此事,只许成,不能败。”他回头看向傅濒,“所以,你得帮我个忙。”
……
他们从黎明聊到了天亮,百无聊赖睡了个回笼觉的午夜伸直脖子嗷嗷地打了个鸣,这才预示着琅琢天山的苏醒。飞雪在门口转悠,爪子时不时地刨门,但根本进不去。而屋子里,归霁正撇着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怎么都不肯张嘴。
她脖颈上的淤痕还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傅沉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面无表情,连声音都透着寒意。
“不吃拉倒。”他不为所动,似乎根本不把跟前这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放在眼里,“那就自己饿着去吧!”
放下碗,他兀自去到了一旁的软塌上,半躺着,心不在焉地拿起了一本书开始翻。
今日依旧放晴,照得万物生晖。归霁遥望着窗外,却心如死灰一般得平静。她不想说话,一个字都不想说,也不知道张嘴除了咒骂之外,还能说出什么来。
爱恨情仇,无论是哪一个字与她而言皆是残忍。
这世间万物多姿,却都落不进她的眼中。思绪早已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古悼山。记忆中,古悼山的春天里,野花都开得烂漫,草长莺飞,饿死鬼投胎一般的白胡子羊兄总是埋头啃着春草,同修也经常嬉戏打闹成一片。
琅琢天山是个陌生的地方,而此刻身旁的傅沉也分外陌生。
归霁还记得一路上傅沉的好,以及他昨天的甜言蜜语。她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却本能地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傅沉才是真真实实的。
一切都是谎言。到如今,他就像在看她笑话似的,无声嘲讽着她的天真,甚至连碰都不想碰她。
大抵在他的眼中,一切与无澜派有关的皆是秽物吧,让他觉得晦气。
归霁不知道傅沉为何还要留自己一条命,也许只是为了等着看更大的笑话。又或许,自己是他钓竿上挂着的饵,用来诱捕更大的猎物。诱饵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起云落,这一日便在沉默中虚度。狼唳声四起,可窗外的夜色却依旧平淡。
软塌上的傅沉打起了瞌睡,又或许只是在闭目养神。归霁辨不明,也没有兴趣来探个明白。她就像是个死囚一般,望着窗外的海阔天空,眼底却没有一丝希望。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窗户上好似起了雾,雾凝成了露水,继而集聚成了一口深潭。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以为自己会再一次听见师傅那一声叮咛,可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黑暗模糊了时间。斗转星移几个轮回就好像是眨眼一瞬的事情。
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突如其来,如利刃破开了眼前的黑暗。她感觉到周身的水流都在翻滚着,如水沸腾,却又冰得刺骨。
如坠冰窟之感麻痹了她的部分感知,但她依旧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她身体里夺走什么。是灵力,还是灵骨,亦或是她视若珍宝的灵之根源——她的慧心?心中继而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怒火积聚起来的力量惊人,让她一瞬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冰窟之外隐约传来了说话声,是个陌生的声音。她听不真切,只辨出了简单的几个字。
山心密室里,冰冷的五行池正支撑着一个人。鲜血从他的胸膛处流淌了下来,伤口皮开肉绽,足有三寸那么长。
傅沉扶着池的边沿,他想要喘息,却根本无法做到。他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加剧痛苦,让神识变得模糊。但他需要保持清醒,醒着看麒麟碧离开归霁的身子。从此往后,人生也好,道途也罢,都将会是一片光明。她会成为一个厉害的剑修,令无澜派为她自豪。
“快……”
傅沉好似魔怔了一般,直勾勾地望着那块被鲜血染得斑驳的石头。麒麟碧闪烁着莹绿色的光芒,几乎与夜明珠散出的光辉融在了一起。而光芒的中心,有一团鲜红正在跳动着。
“这玩意儿太邪乎了!”傅濒捧着它迟迟未动,感受到了麒麟碧此时散发着的戾气与怨气,“就好像里面有无数个冤魂想要冲出来一样。”他后退了一步,临时变了挂,“你受不住它的,大师兄。”
“你给我拿来……”傅沉吐着残缺不全的字眼,他的额头覆满了汗水,而胸膛正在流血,“半途而废,苦头就白吃了。”
他伸手想要去抢,但伤口的剧痛让他根本使不上力。
“大师兄!”傅濒怒吼道,“别逼我杀她!”
“你敢!”傅沉咬着牙根,眼神中透出了杀意。
麒麟碧一瞬鲜红如血,好似已经迫不及待了一般,方才还闪烁着的光芒陡然变成了红色,往四周喷涌而出。冲击力巨大而又突然,傅濒没能站住,在倒地的同时,麒麟碧脱手滚了出去。
伴着傅沉痛苦的嘶吼,山心密室一阵地动山摇。红光满溢,耀得人睁不开眼。
变故发生得令人措手不及,傅濒心急如焚,唯恐魇魔刚一穿上他家掌门师兄,便就迫不及待要出来作妖。眼下,无论他愿意不愿意,这件事情都只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南越派最卓越的灵修当即作法,五行池外围一瞬点亮,白色的光芒夺目。
这是一个信号,五行紧接着一一连通,有三色光辉顿时鱼贯而出,与那团明艳纠缠在了一起。
琅琢天山的山脚下,同样画着一个巨大却又简易的五行图,但五行的五角只坐了三人。
林央道人坐镇火相,泰盛宗师坐镇金相,卜易镇着木相。
而在半山腰的山心密室里,傅濒摸索着爬到了水相的位置上。蓝色光芒随即升起,加入了战斗。他们要协力压制魇魔,至少让他在短时间内无法作威作福。
但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土相的位置皆都空着。
五行缺一,金与火又相克,魇魔便得了个空子,猛攻土相位,想要冲破围堵。
初春的傍晚依旧寒冷。今日的风仿佛格外大,吹得初生的嫩草折腰,就好似有人踏过了平地一般,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林央道人与泰盛宗师的额头皆都沁出了汗水,在他们身后的本门弟子即刻筑阵护法。南越派的三个弟子则立在了水相位前,与傅濒隔空协力镇守。但木相位只有卜易一人,且身后只有一个归槿,看起来十分单薄。
时间便就这样流淌着,当太阳沉入连岳峰,大地也陷入了暗夜。
突然,五行图中心的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猛然调头,直奔木相位而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归槿见状,一张符咒倏尔现在了手上,她奋力一掷,符咒稳稳地贴上了卜易的后背。
魇魔攻得太猛,打了卜易一个措手不及。他矮小的身子此时很不合适地拖了后腿,他根本受不住那么大的力量。就在他即将被这股力量掀翻时,他忽觉背后有人推了一把,就像往自己脊梁骨上撑了一堵铜墙一般。小道童顿感如有神助,他翻腕一推,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山心密室的五行池旁,那团明艳的光辉好似被人踹了一脚,一下子撞回到了金与火怀抱。金色的光辉当即缠了上来,火色紧接着撤离。水色鱼贯而入,瞬间便将那团明艳包围。包围圈密不透风,然而金色的光芒却能轻而易举地渗透出来,从容抽身。
便在这时,五行池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拖拽着那团水色的光辉,一并引向了傅沉。
南越派的掌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手中拿着那块他熟悉却又在此刻分外陌生的麒麟碧。
他的嘴角淌下了一行鲜血,却微微上扬着。半隐于眉骨之下的眼睛露出一缕邪魅与狡黠。
密室一瞬陷入了黑暗。五行池也好,五相光辉也罢,全都归于了死寂。
片刻过后,唯有一滴水声清晰地荡在了黑暗中,轻轻地诉说着结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