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法力催动云头落下,却被眼前不寻常的情势弄得有些发懵,昆仑虚山门往下,或立或蹲或坐了许多小神仙,紫气青气混作一团,氤得半座山云蒸霞蔚,任谁都看出这正是一座仙山,不过才半月前,这里还是一派寥落寂然,何以今日竟如此高调了?
如今她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女子,肩头还扛了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俘虏,身上的伤尚来不及稍作料理,便急着行了一路,已然疲乏的紧,此刻真没余力考究了,咬牙捏了个隐身决,突破令羽布设禁制,倏一进山门便累得倒地不起。
山门后头守着两个小童子,此时猛的吓一大跳,小心翼翼赶上来察看,见是一身血污的十七师叔,当场便愣住了。白浅一边顺气,一边强颜笑着摆摆手,“不妨事,只是这会儿身上过于乏力,歇一歇就好。”眼下这副样子,有些不大贴合一位上神的身份气度,只是她已顾不上了,早有一个机灵点的童子飞快跑去传递消息,余下那个紧张的望着她。
白浅缓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朝向山门问,“这山门外,怎回事啊?”
小童子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晓得,约莫听说是昨天开始,有道龙气一直绕着咱们山头氤氲,吸引了许多仙友凑来瞧热闹的,方才我们还正议论着,大概他们是仰慕昆仑虚的风采,特地过来膜拜膜拜……”
白浅心里“咯噔”一下,早知道昆仑虚本就是在骨顶出的一座仙山,难道它已察觉师父要回来了,才会振奋得以龙气相迎?那师父岂不就……白浅无暇细想,立刻转头沿着石道急急奔上去,手脚抖得厉害,一颗心亦是狂跳不止。七万年,是她神生的一半,他唯一一件事,便是等着师父醒来。如今,他终于要醒过来了。
折颜低声叹了一叹,“何苦来哉!她左右就在昆仑虚,而你方才醒来,要想恢复如以前那般,还须闭关休养个一二十年,要见她也不必急于一时。”
正说着话,墨渊却神色一凛,“十七……来了。”
白浅跌跌撞撞的奔上山,正好与间讯而出的几人迎面撞上,她只一眼便瞧见了,院里高大挺拔的娑罗双树下,她思念如狂的那人就站立人群之中,眸色沉沉的目视着她,那身姿形宫,同七万年前没一丝分别。当即潸然泪下,她颤声喊了一声“师父……,”早抑制不住的飞扑过去,被墨渊一把接住。
泪眼朦胧紧紧相拥,白浅唯恐目下不过又是一场幻梦,双手不由搂紧师父,直至感受到了墨渊身上的温热,才松开拽着墨渊的手看了看又哭又笑的嘟囔,“师父,你一点都没变,和七万年前一样……”这一刻,她觉得以往所有等待付出都值得,她无比信任无限依赖的师父……终究是回来了!
不独墨渊,在场所有人都被白浅浑身的血污给惊着了,墨渊打横抱起她下滑的身子,眼里焦灼万分,“小十七,你怎的伤成这样?是谁伤你的?”
“师父我没事,伤我的人被我杀了,我只是累了”。白浅如愿听到她师父喊的那声“小十七”,便觉眼前一黑,含笑昏在墨渊怀里。
白浅觉得,自己约莫是被师父醒来的天大喜讯给冲昏了头,竟迷迷糊糊的睡了三日,醒来以后听大师兄调笑,说在师父面前,十七果然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白浅便晓得,她又丢脸了。不过也只难堪了短短片刻,便觉得释然,反正在师父这里,她从不讲究什么面子里子,何况当下还私存了点暗戳戳的小心思,想长长久久的赖在昆仑虚。
其实这回她身上伤得不轻,当日她追踪鬼将斛那的时候,被他盔甲上炫目的护心镜晃了眼睛,不留神胸口中了一剑,险些伤及命脉,要不是念及要给叠风留下活口,她的扇子定会将那鬼将劈成两半。后来白浅又发现,这斛那竟存了一念之仁,没有对那濒死的鬼族婢女下狠手,如今却成了留给自己的烫手山芋,在无人荒谷之中,她既无力救治,也没法子见死不救,不得已只好一并扛了回来,指望着四海八荒医术最厉害的折颜大义出手。
据子阑后来对她说,白真上神几乎没给任何人好脸色,她睡得迷糊的时候,折颜上神就被他看得紧紧的,“十七你昏睡这几天都是师父一直守着你,说来也是奇怪,你抓着师父的手,可是咱们师父,关折颜上神何事?偏偏白真上神瞧着很是气不顺,倒叫师兄们看糊涂了。”
白浅明白自己四哥为何动气,她醒来以后,他也一直不肯正眼瞧她,还趁着无人之时阴阳怪气的怼她,“白十七,纵然你记不起来自己应是个女儿家,该不会也忘了还有我这个哥哥吧?”
她正在苦思着该如何哄回四哥之际,子阑忽的凑近来,直直看着她问,“十七,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白浅被他盯得头皮直发麻,忙咽了口唾沫小声说,“我,的确不是。”
“真的?没蒙我?”
“我敢发誓,绝对没有!”白浅一着急,就差赌咒发誓了。
子阑明显的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顿时从眼角布到眉稍,“我诚然晓得,你应该不是,只是,你突然跑去大紫明宫找玄女发难,我们几个难免会多想了些,以为你,还放不下当年的离镜...”
白浅暗暗吃了一惊,大紫明宫里面的打斗,斛那并不知内情,子阑他们怎么会晓得呢?
子阑觑一眼她的表情,“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几日前擅闯大紫明宫,毁了翼后真容之事,已经惊动了天君,昨日还派了几位仙官并天将,领着一队天兵来昆仑虚,说是要寻你查问的,你猜后来怎么着?”
白浅心里一动,“师父把他们弄走了?”看子阑摇头,她又猜,“难道,是折颜?”
子阑神秘的一笑,“都不是,师父已经醒来之事,眼下还秘而不宣,折颜上神不赞成此时公之于众,省得周边一些没甚见识的小仙蜂拥而至,再搅了咱们师父的清净。可是白真上神听说了天君要拿问你的事,竟当场黑了脸,说玄女的皮相本就是他妹妹给的,是折颜的易容换颜的法术如今只是拿回。还直言这是青丘与翼族的旧怨,不劳天君费心,几句话就将来人通通轰出去了。”
说完,他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白浅一番,“啧啧啧,没想到啊,十七你这只野狐狸还真有两下子,叫人刮目相看啊!就凭青丘白家肯如此护着你,便知道你这小子定然挺招他们喜欢的,你藏在青丘已七万多年了,既然不是个断袖,难不成,你真的与那青丘白浅日久生情?”
其实那日守在白浅的榻边,墨渊对他及白真和盘托出,自己魂飞魄散后还能回来的秘密,直到现在还叫他震惊。墨渊先是问起,自他元神祭钟以后,四海八荒这么多年里,可曾见过一个人同他长得差不离的,折颜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白真也竖起一双耳朵来切切听着。
折颜呵呵了两声,眼风里瞟了熟睡的白浅一眼,道:“确然有这么一个人,要说跟你长得极其相似的,那便只能是现如今天族的太子夜华了,并且他...还是青丘帝姬的未婚夫婿。”
察觉到墨渊的身体晃了一下,折颜不紧不慢的补充道,“是现任天君非要指的这门亲事,可夜华毕竟还是太年轻,如今不过才七万岁的年纪,小五未必就看得上。呃...起初听说了他与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就有些奇怪,莫非他与你有点干系?但眼下听你说话的这个势头,倒像是真的有挺大的干系,对吧?”
墨渊神色凝重的点头,“如此说来,他应该,便是我同胞的弟弟。”
墨渊说,这件事须从母神怀上他们一对兄弟开始说起。 那一年,四极摧,九州崩,母神为了补撑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动了胎气。生产时,便只能保住大的没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觉对不住小儿子,强留下了那本该化于天地间的小魂魄,养在自己的元神里,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天数和机缘,能为小儿子做一个仙胎,令他再活过来。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儿子的魂魄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父神便将这仙胎化作一颗金光闪闪的鸟蛋,藏在了昆仑虚后山,打算待小儿子的魂魄醒过来再用。 可天命如此,没等着他们小儿子的魂魄醒转过来,母神父神已双双身归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将这桩事说给墨渊听了,并将元神中小儿子的魂剥了下来,一并托给墨渊。墨渊承了亲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元神中养着,稍有不同的是,他为了确保仙胎不致于有闪失,遂分了自己的一小片元神藏在里面。沧海桑田,墨渊养在元神中的胞弟却一直未能醒来,大约就在他生祭东皇钟之时,那一小片留存下来的元神终于让他...醒了。
说到这里,墨渊万分感慨,眼眸沉了沉,“此前我许诺能再回来,并非是窥破了天机,无非是对此尚有几分把握。我魂飞魄散之时,昆仑虚上的仙胎费神将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齐了,我隐约间有印象,一个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补我的魂,七八千年地补,补到一半,却有一道金光直达我们处的洞府,将他卷走了,却也带走了我的一片魂。他走后,我便只能自行修补,速度只能大大慢了下来,又因为魂魄一直不得完整,便拖延至今,远远超出了我原先的估计。”他苦涩的说,“大约,这,便是对我的天罚吧……”
我醒来已有几天,昆仑虚的龙气也日益鼎盛,听叠风他们说,每日里前来看热闹的小神仙们乐此不疲,几乎占满了半座山,倒也不好就此驱散了去,且由得他们聊作消遣吧。
十七的伤虽已无大碍,却因身子骨素来弱了些,一张莹白小脸并不见几分血色,我叫折颜告诉她,务必需得静养半月,借此拘着她在房内修养,不叫她再四处溜达。她虽是应下了,但毕竟是个闲不住的,不时便在我耳边絮絮叨叨。
“师父,折颜配的药怎么一天比一天苦呀,你说他是不是成心的?十七可不可以少喝一点啊......”
“师父,我真的没事啦,你且坐下,十七为你束发。”
墨渊盘腿坐下,白浅在他面前化出一面大水镜。由于年幼时就常常为折颜和四哥束发,而且那两个臭美的男人时不常的就要比着样的换新发髻,反倒造就了白浅束发的好手艺。墨渊静静通过水镜看着白浅为自己仔细的梳了一个太极髻。
白浅有三大本事世间少有人及,一是烹茶,二是插花,三是束发。
她束发也似她烹茶一般讲究,旁人梳个太极髻,左不过扎起马尾后分再分两股别在簪子上也就妥了,她每每要分出七八股,弯弯绕绕,他看了两万年也看不出是怎么做的,就是觉得比一般普通的发髻更精致。
白浅盈盈一笑,说道:“好了,师傅可还满意?”
墨渊:“小十七束发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师父不如你就放我出去走走吧,权当松松筋骨了,行吗?......”
“师父,你才刚醒没多久,原该赶紧闭关的,唉,都是弟子不肖,又连累师父你了……”
“十七听说,外头围着昆仑虚瞧热闹的小神仙忒多,都快把邻近几座山头给踏平喽,师父,你说如今这世道是不是太平久了,神仙们可真闲得无聊,对吧?……”
“师父,也不知近日大师兄查案子查得如何了,那名鬼将招供了没有啊?几日没见大师兄的影子了,要不,十七去问一问可好?”
“师父,方才四哥...哦,是白真上神,他不过还在与我置气,大概看我总是劳烦折颜,所以气不大顺了,跟师父当真没有半点干系的,师父别介意哈,嘿嘿…”
“师父,你从前没收了的话本子,如今都还在么?十七实在闷得慌......呃,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话本子,数万年里四海八荒的无聊八卦,几乎就没有子阑师兄不知道的,不如,叫他来帮咱们讲一讲?...”
她每天都念叨好几遍,我亦不厌其烦的一一都听着,丝毫不觉得聒噪,可惜我最想了解的那些,她半句不曾提到。小十七果然天真可爱得紧,她以为央了折颜及白真守口如瓶,我便一直看不穿她那些唬弄人的小把戏。我此时不欲戳破她的身份,原是不想她在几个师兄面前过于尴尬,可每每看到她被子阑逼问得窘态毕露,亦觉得颇为有趣。
关于那位一直只出现在传闻里的青丘白浅,子阑想方设法要从十七嘴里套出点讯息来,十七把话题绕来绕去的,总躲不开他的旁敲侧击,再加上令羽在一边帮腔,最后招架不住的只能她自己。
“十七,你就跟我们说说嘛,白浅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喜欢你啊?这么多年都不曾谈婚论嫁,或者,她并不愿意做天族的太子妃,你再加把劲儿,兴许马上就变成狐帝的女婿了。”素来敦厚的令羽,有时也忍不住打趣她几句。
“对啊,十七,你如果真觉得没把握,不如就趁早放弃了吧。依我看来,你确然不算得太靠谱,老大不小的了,还总给师父闯祸,这副样子怕是会委屈了白浅姑姑。”一向最爱抬杠的子阑,自然不放过任何挤兑十七的机会,趁着我转身离去,凑到十七跟前继续顺嘴胡诌,“若论与她最为般配的,应该就数我们的师父了,哎,十七,下回你不妨探探白浅的口风,看她可愿意做我们的师娘?...”
“子阑,你你你,你胡说的什么呀?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你又不是她,怎知她对师父是何心意?你想想,七万年啊…”
“......”
并未走远的我听了,只觉一阵头疼。不过,子阑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她...究竟是否明白她自己的心?真的只是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