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步而行,呼出白气,接连穿越人丛,观赏叶落冬风,心里期待新年的第一场雪。
蓦然间,我仿佛望见你正呆坐此园中。
时间的脚步刚刚踏入二零一八,十八岁的照片铺天盖地,那是芳华绽放的年纪。
而二十一岁,则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
真的,那毕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节,是春天。当春风吹醒了希望和理想,感情便也像解冻的溪水,潺潺而流了。二十几岁是逃不脱爱情的。
紧随你二十一岁生日的,不是春风,更不是爱情,却是命运的当头棒喝——“最狂妄的年龄忽地残废了双腿”。
面对飞来横祸,颓废,崩溃,你感到生不如死。该怎样继续余生的“扶轮问路”。生命坠入茫茫黑夜。
你不愿这么活着,曾多次想到自杀,却又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你羞愧走进门外的世界,忌惮别人的眼神,世间的一切美好似乎都构成了对你的伤害。无法外出、闭门不出的日子,你发疯似的投身阅读,不停地写作。你用力地推开宿命的大门,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
母亲,成了你的“另一把轮椅”。
她用最大的热情和挚爱给你温暖的抚慰,倾尽所有照顾你的生活。为了给你寻拓一条幸福之路,她甚至以死为代价。你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你欢乐,她也就欢乐。母亲,为你受累良多。
史铁生与母亲
你手摇着轮椅走向地坛。光洒满园,浸透沉静,你看见了时间,同时看见自己的身影。
你在这园中坐了多年。
沉郁苦闷,轻松愉悦,栖惶落寞,迷茫软弱……
四百多年里,它侵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沧桑,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你一边写作,追索活着的意义;一边工作,每天摇着轮椅去上班,希望用微薄之力报答母亲的恩情。
“上帝给你一条艰难的路,是因为觉得你行。如果注定有人倒运,那么还是让我来吧,没有谁能比我应付得更好了。”
第一篇小说发表,第一次获奖,生活的勇气慢慢回归,人生的道路渐渐明朗。可是,母亲没有看到这份企盼现实的这一天,她匆匆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你必得抱憾余生,奋力用文字求得宽慰,这唯一能做的报答。写下去,写下去。
你长久地待在园中,因为母亲也在这里。
“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你无法停止思考:“要不要去死?为什么活?我干嘛要写作?”
“人生来不想死,但人生来来就是在走向死。”“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我相信地坛里有一位园神,他早就注意到了你,助你走向劫后余生。
因为文学,你收获了爱情,一位美丽的女人走进你的生命,像是上天的馈赠。
史铁生与妻子陈希米
可谁能想到,谁也不愿想到,命运再次抡起大锤砸向你。尿毒症,透析,透析,透析……
“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踱步地坛公园——你的精神家园,你曾在此叩问生命的门扉,过久地凝视那深渊,而深渊予以回眸。
你说:“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不能走远路却有辽阔的心。”“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你拄着灵魂行走。
你的生命定格在五十九岁的那个冬天,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同时结束的是你二十一年的瘫痪生活,三十八年的缠身病痛,日日怀着的死的恳切。你曾调侃地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
你留下了20部短篇小说、6部中篇小说、2部长篇小说和18部随笔散文及其他著作,你终将无法展翅的悲戚锻造成对生活轰轰烈烈的热爱。
一个生命的奇迹,一个行走的灵魂。
一切都不会结束。你离去,你的文字仍在续写着你的生命。我抚读《我与地坛》,心间氤氲的是你那感伤的哲思和厚重的温情。你的文字如声声洪钟敲响在我们的耳边,从年少青春一跃就抵达残老耄耋,那记忆的辙痕深深可见。
每一个人都是向死而生,在生命的幽暗中触摸些许微光。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为了前行,我们需要不断制造希望的火种。纵然你参透了生死,看清了人生的底色,但依然倾力热爱着生命,以书写的方式。生命,本身即是奇迹。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的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命运将你摁在轮椅上,你努力仰望神的天堂。“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我,将怎样?我将投奔何方?怎样?你才能看见我?我才能走进你?”
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你,走进你,在一个个寒风刺骨的冬夜,以阅读的方式怀念你。
“虽万难君未死也,今一路尔可行之。”
你的名字叫作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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