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北方洪荒,远古的时代,有一个生命,叫做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鲲其大不知其千里也。这么大,大到有几千里这么大这么长,完全超乎我们人类视觉上的想象。
解读:作为人我们的想象力太有限了,因此我们常常被自己的思想捆绑住。我们常常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狭隘,我们常常不知道自己的知识有多么大的限制。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这个鲲有一天好像忽然觉得不想做鲲了,它就化而为鹏,它忽然变成了一个天上飞起来的一只鸟,大鹏鸟。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大鹏鸟的背也很大,不知道有几千里。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如何让自己的生命从飞不起来到可以飞起来,我们如何去激发自己生命里面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潜能,让自己努力的飞起来,这个是怒而飞。飞起来以后,这个大鹏鸟的翅膀有多大,那个张开的翅膀若垂天之云,好像天上一大片的白云云层。
解读:怒而飞,会让你有一种感动,就是人在身体的限制里想要超越身体的限制。一个歌唱家读到怒而飞,读到鲲变成了鹏,大概会想我能不能唱出更高的高音。一个运动员读到了庄子的这一段,怒而飞,可能会想象我在下一次运动会能不能超越自己速度的极限,打破世界的纪录。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这只大鹏鸟不只是靠它翅膀的力量在飞,它靠海洋上的气流飞,飞往南冥。
解读:宇宙也在运气,整个天空当中的风就像呼吸一样,而当这个气流一旦运动起来的时候,它的力量是非常非常大的。想从最北端的极端要飞到最南端的极端,除了努力地振翅怒而飞以外,还必须依靠气流。
▋蒋勋有话说
我们每一个人在童年的时候都有很多很多的梦想,我相信我们的童年是比较更接近庄子的。我们在受教育的过程里面,我们的梦想不断的受到打击跟挫折,我们慢慢没有梦想了。到有一天进入职场,接受了所有职场给你的限制,你再也飞不起来了。这个时候真的应该回头来读《庄子》,因为《庄子》告诉你说,你的身体里面还有一个梦想的部分,让自己逍遥。
南冥者,天池也。
南冥是一个天然的池子。
《齐谐》者,志怪者也。
古代有一本书叫《齐谐》,这个《齐谐》里面记录了好多神神怪怪的事情。
解读:这是庄子最有趣的地方,他好像在告诉你说,不是我在胡说,是书里说的。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鹏往南方的大海迁徙的时候,翅膀拍打水面,能激起三千里的浪涛,环绕着旋风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要飞六个月才停止。
▋蒋勋有话说
庄子非常了不起,他在观察自然的时候,很早就注意到人类都有一个飞的梦想。比如说嫦娥奔月是飞,譬如说希腊神话里的伊卡鲁斯,他用他父亲帮他做的翅膀飞起来。人类一直有飞的梦想,所以飞一直保留在神话里。可是真正在科学上飞起来大概是达文西之后,他开始研究鸟的翅膀,同时他也发现光研究鸟的翅膀不够,必须要研究气流,气体的压力。我们今天很多的先进的飞行的器物、飞机都是靠气流的压力飞起来的,而在这里面就是扶摇,可以上到9万里的高空。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那些游尘,都是生物以息相吹,像一种呼吸,好像整个宇宙之间有一种大的呼吸,如果你能够掌握这个气流的呼吸,你就可以飞起来了。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苍是形容天的颜色。可是这个真的是天的颜色吗?会不会这个颜色只是因为远,远到不可见,最后形成了一个视觉的幻觉。往下看的时候,看见的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蒋勋有话说
我们现在常常指着天说哇今天天空好蓝,你有没有发现那个蓝是有问题的?或者苍天这个苍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天其实没有颜色,它只是一种远。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突破,就是在那样的2000多年前,庄子带领一个民族去怀疑好多对于东西的界定。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水如果累积的不够深、不够厚,就无法负载一艘大船。在堂前低洼的地方倒上一杯水,一棵小草就能被当作是一艘船,放一个杯子在上面就会被粘住,这是水浅而船却大的原因。
▋蒋勋有话说
这是庄子在讲物理学。水可以很小,他可以飘起一粒米、一片叶子,水可以很大,可以飘起一个航空母舰。这个大跟小是你要在物理学上去观察的。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如果聚集的风不够强大的话,那么负载一个巨大的翅膀也就没有力量了。
▋蒋勋有话说
如果达文西早一点看到这一段,他的飞行理论可能会更早出来。就是说我们今天的飞机,不是靠它大,不是靠它翅膀的大,是靠气流。所以如果风这个气流的累积不够大,不够厚,即使有很大的翅膀也没有用。这是庄子对整个物理现象的一个非常敏锐的观察。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因此,鹏在九万里的高空飞行,风就在它的身下,凭借着风力,背负着青天毫无阻挡,然后才开始朝南飞。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蝉和小斑鸠讥笑鹏说:“我们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止,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南方去呢?”
▋蒋勋有话说
这是庄子讲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庄子常常把我们带到最大跟最小的生命里去比较,让我们看到有些生命是可以一飞飞六个月的,有些生命很满足于就在草丛里跳来跳去。可惜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后来可能尽量的就满足于做蜩与学鸠,而忽略了说你真正“怒而飞”。你心里面有向往就可以飞起来,你可以飞上9万里高空,你可以飞六个月都不停止。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外的人,要用一整夜时间舂米准备干粮;到千里外的人,要聚积三个月的粮食。蝉和小斑鸠这两只又怎么会知道呢。
▋蒋勋有话说
庄子认为每一种准备都是对的,因为你要去的目的地点不一样。我其实一直感动于庄子,特别在不同的年龄慢慢读庄子的时候。我的感动是说庄子没有嘲笑小,庄子只是提醒说,不要被自己的小限制住,而去嘲笑别人的大,因为它不同。生命里面有专精的部分,有微小的部分,也有广大的部分,它是可以同时并存的。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
小的知识,没有办法了解大的知识。小的时间概念,无法了解大的时间概念。
▋蒋勋有话说
我们总是强调大知的伟大,大年的伟大。可是我觉得庄子要讲的小知不及大知,这个及并不是比较,及有点达到的意思,这个及是小知识无法达到大知识的境界。不理解并不表示我们一定要嘲笑。我觉得庄子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是希望人其实有自己进步的可能。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朝菌是一种菌类,这种菌类活不到中午就会死去,它不知道黄昏和黎明。蟪蛄就是蝉,它只在夏天存活,它不知道春天和秋天。这是小年。
▋蒋勋有话说
庄子要提醒我们说,当我们的知识经验有限的时候,我们无法了解无限。庄子其实借着这两种生命,要讲的是人,因为接下来他就说,有比人巨大的生命,也是我们无法了解。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楚国的南方大海里面有一种灵龟叫冥灵,这种神龟以500年为一个春,500年为一个秋。上古远古的时候,有一种植物叫大椿,8000年对他是一个春天,8000年对他是一个秋天。这是大年。
▋蒋勋有话说
这是庄子在提醒我们,因为他希望我们绝不可以在时间里得意忘形。他忽然给了人类很大的棒喝,我们怎么去理解500岁为春,500岁为秋的时间,我们怎么去理解,8000岁为春,8000岁为秋的时间。因为我们的生命太短暂,我们的生命这么有限,这么有限的生命如果还自大,如何去超越自己,让自己去理解宇宙存在的广大跟漫长。那这样的一个遥远的距离,遥远无限无言的时间,是庄子希望我们去面对的,人类最终要面对的是这个无限。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到如今还是以年寿长久而闻名于世,人们与他攀比,岂不可悲可叹!
▋蒋勋有话说
庄子觉得他还是悲哀的,因为面对宇宙的无限,只要你野心是有限的,你就无法达到无限。所以我希望在这几次当中,大家感觉到庄子的核心价值是说永远不要给自己限制,永远不断地超越我们的生命,是一个无限的追求,无限的向往。只要你一旦满足了,你就停止你的生命,也就不可能再往前突进。我想这是逍遥游最希望传达的讯息吧。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全世界都来赞誉你,赞美你,也不会再多做什么。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都来批评你,都说你不好,你也不会沮丧,也不会因此失去了自信。
▋蒋勋有话说
我想庄子提醒的逍遥的意思是说,我们知道我们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状态。无论我们是小或者是大,我们要有自信,我们自在地做自己,所以全世界称赞你,赞誉你,全世界批评你,非议你,跟你都没有关系。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认定了对自己和对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荣辱的界限,就觉得不过如此罢了。
▋蒋勋有话说
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生命的意义在哪里,所以外面那些琐琐碎碎的赞扬也好,批判也好,跟你没有关系,不要受它干扰,那所有的荣誉、侮辱,也不应该来干扰你生命的自信,我想这是了不起的话。我觉得这里面其实是说每一个孤独的生命都有做自己的权利。我们常常觉得华人的世界活在太多他人的批评当中,家人朋友职场的同事各式各样的议论,会让你到最后总是无法做成自己。可是庄子一直鼓励你说,你好好的活出你自己,那你自己应该知道你的生命本体在哪里。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鹪鹩这种鸟住在好大一片森林当中,可无论它怎么住,最后不过住在一个小小的树枝上,因为你的身体就这么小。老鼠喝河水,无论它怎么喝,他的胃也就那么大,不过把肚子喝饱。
▋蒋勋有话说
人的野心如果变成了一种妄想,对于空间的妄想,或者对于时间的妄想,时间的妄想是说,我希望我的生命能够多长几百年几千年,那庄子提出来的以500岁为春,500岁为秋,八千岁为春,8000岁为秋,他也在提醒我们说,你要活多久?他觉得那样的一个对时间的贪婪跟空间的贪婪,会不会是人没有一个真正的觉悟。真正觉悟以后,我们就自在地跟自己在一起,我拥有的空间跟时间也可能就是无限的。庄子总是提醒我们说,满足其实是一种很大的快乐,可是如果不满足你就是鹪鹩跟偃鼠,即使你面对一条大河或者森林,你最后还只是妄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