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年间,太医吴又可意欲辞官归隐。
“大伴,今日又有何人递了辞呈?”正在批阅奏章的崇祯皇帝突然问起侍候在旁的王承恩。
王承恩赶紧停下正在整理的手头工作,低头回顾了一下,答道:“回陛下,今日只有一人递了辞呈,是太医院的吴又可。”
“哦?他也牵扯进魏逆一党了?”崇祯意外道,对于吴又可,他是有所耳闻,医术精湛,一向不朋不党。
“回陛下,吴又可是年迈请辞,并不是魏逆一党。”王承恩赶紧回道。
“哦,不知吴爱卿春秋几何呀?”得知吴又可并无不臣之举,崇祯松了口气,随意问道。
“吴吏目奏上说已年近古稀,恳请陛下恩准其乞骸骨。”见崇祯换了称呼,王承恩也尊称起了吴又可的官职,并把奏章取出,放于崇祯案边。
崇祯看完手中奏章,思考片刻,落笔批复,写罢,又复查一遍,方才放到一旁垒得老高的奏章里面。这才拿起一边的奏章,仔细看了起来。看完,挥毫落笔。
吴又可得到恩准后,面朝皇宫再三叩首,然后收拾好这段时间的手抄本,和药童二人吃力的搬了回去。到家就吩咐夫人云淑,去收拾行囊,准备回乡。
几日后,吴又可举家回乡当日,京城医林人士前来送别。
当先是太医院十三科医士、医生,几乎悉数到场,这些人都曾受他指点。虽然平日大家往来并不多,今日得知吴又可离京,都不约而同的前来送行。
而吴又可入职太医院,并不是为求高官厚禄,只想借太医院之便遍观群书,因此并未担任御医,又时常听调不听宣,为人所不喜,只是忌惮他高超的医术,而不得不容忍他。如今乞骸骨,太医院的领导,如院判、院使及御医等人如何还肯来?
所以来的同僚中,唯一有分量的,只有眼科吏目傅国栋。傅国栋是一代名医傅仁宇之子,傅仁宇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他在眼科的成就,可以说是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是先秦至今两千年来眼科发展的集大成者。
只见傅国栋上前行礼,却并没有按着时下流行的拱手同时鞠躬的作揖礼,而是一板一眼的进行着古礼:先拱手,后鞠躬。太医院十三科医士、医生跟随其后,一起行古礼。
吴又可内心一震,久违的情感汹涌而出,连忙回了相同之礼。
太医院之后,是京城大夫,及京城各药栈、店堂、医疗院、惠民药局等一干人等走上前来。
众人分属不同阶层,大家又没有统一培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参与这高规格的送别,因此虽然珠玉在前,可以效仿。
但具体到大家身上,就五花八门了。有人依照前例,行古礼;有人按着惯性,行今礼,拱手同时鞠躬;还有人可能太过紧张,行错了礼,鞠完躬才想起手忘了举,又连忙举手行了个拱手礼。这一错,又因为袖子宽大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只是此刻,大家处于离别伤感之中,没有谁笑话谁。
众人行完礼,傅国栋又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对吴又可说道:“吴吏目年老告休,我等理应设宴饯别,但一来吴吏目不喜热闹,二来我等俸禄稀少,也无力大加操办。于是众人商量,特此献些孤本手抄以作纪念。”
太医院各科医士纷纷附和,京城大夫及各药堂之人拍胸顿足,连呼失策,忙嘱学徒前去购书。
而太医院医生附和的却只有一二,他们大多是些学艺不甚精湛,考核只为二等的后进生,更别说太医待遇本就不高,朝廷还常以粮代薪、以药代薪,或直接拖欠。
民间药堂聘请也优先考虑御医、吏目及各科医士,京城就这么大,药堂就这么多,很少有聘请他们这些二等医生去坐诊的。可想而知,他们的生活压力会有多大。学业上的压力更大,太医院每年四次的考试,对于他们这些历次的失败者而言,那太难了。更别说还有每三年一次的会考(毕业考试),那更是难中之难。
吴又可自然不知道这些医生的痛苦,因为他是民间保举的医士,一入太医院就跨过了会考一关,什么考试都没有体会过。当然这样的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但几乎所有民间名医都享受过这待遇。
有如李时珍、薛己等广为人知的,也有仅限于医药界知晓的,如戴思恭、楼英、薛凯、龚延贤、徐春甫、吴崑、马莳等名医。吴又可也是其中一员,只是如今的他虽然医术精湛,却并未超过太医院同仁多少。而与上述名医相比,也许就差著书立说了。
只见傅国栋郑重地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籍,凝视良久,才说道:“此书是家父毕生心血结晶,年前得知兄意欲辞官归隐,我特手抄一份留待今日。”
说完双手奉书向吴又可走近,虽然离着不过几步,吴又可也连忙迎了上去,两人对面而立。傅国栋神情肃穆,缓缓将书前递,吴又可赶紧把手往身上擦了擦,颤抖的接过书来,看向扉页《审视瑶函》四个大字,激动不已。
“久闻傅老神医之名,今日有幸能得其大作,虽死无憾矣!”吴又可神色肃穆的说完,又双手奉书,面向南方,遥拜再三。傅国栋也同样遥拜。
此时,众人哗然,纷纷议论起来,所言内容都集中在傅仁宇(傅国栋之父)和他这部未出版的眼科全书上。
其余各科医士也都纷纷将所抄之书送给吴又可,彼此也是几番行礼,几番言谢。只是赠送之书都不如傅国栋的珍贵。但对吴又可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因为他所收赠书里面,竟有三分之一是和伤寒论有关的,而吴又可正是主攻伤寒。
众医士赠完,一位素来就对吴又可执弟子礼的伤寒科医生黄栎,走上前来说道:“老师将要离京,弟子却因学业在身,不能鞍前马后,羞愧难当。这几日特登张风逵大人之家,抄录了《伤暑全书》,希望能对老师今后的研究有所翼助。”
吴又可双手接过《伤暑全书》,感慨道:“久闻《伤暑全书》大名,今日得其书,无憾矣!”
原来早在宋代就因为环境变化以及战乱影响,《伤寒杂病论》几经波折,流传到宋,和原文原意已有所不同,宋代医家因伤寒经方不能治今病,因此有了质疑。部分医家开始反思伤寒的不足。
而就在几年前,张风逵在为官之余,终于公布了他温病学的重大突破。只是因为吴又可一向给人傲慢之感,因此一直无缘得见《伤暑全书》。
此事作为弟子的黄栎,很清楚老师和张大人的矛盾,为此专门登门道歉求书,最终感化张风逵,允许手抄一本。黄栎之后,又有几科医生前来赠书。
之前在傅国栋首倡赠书之时就反应过来的民间人士,也已经等来了他们仓促让人采购之书。只是时间过于匆忙,或交待不清,或学徒之误,有买错书的,但好歹是医书,也能将错就错。更有甚者,竟买来了《金瓶梅》,倒是差点闹出了笑话。
总之,几波赠书完毕,吴又可送走了大部分人。他的行囊又多了百多本医书。
大多人离去,就剩下至交好友傅国栋和半个门徒的黄栎,伴随着吴又可一家起行。
女眷待在车上,一直未有露面,只有一个驾车的药童,是跟随吴又可的药童二代,他父亲是从吴又可行医之初就追随的,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前两年吴又可托人捎他回乡安享终年,不成想没几个月,他儿子竟然找上门来,扑通扑通的磕了几个头,就再不走了。
吴又可拗不过他,只好收为药童,继续他父亲的工作。此君姓李,父亲望他有福,打小就叫李有福。
李有福才来不久,吴又可又在路上医治好了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丫头,没想到医好之后也不愿走,吴又可也知道如今世道并不好过。即便是他们这些能活人性命的大夫,也困顿不已,更别说这些身无一技之长的底下人民。因此就留下了那个丫头,权当给云淑帮帮手。
小丫头姓田,没有名字,只说父母就叫她二丫头。吴又可听了顿时浮现出田旋花的样子,于是问道:“叫‘旋花’如何?”
小丫头根本不晓得好还是不好,只是母亲在弃她的前一天晚上哭着叮嘱她:如果能侥幸活下来,如果有人愿意收留她,不管说什么都照做,错的也当对的做。
于是小丫头只是念叨了几次“旋花”、“田旋花”就应承了下来。
吴又可一家,就这样慢慢增员,先是有了云淑倒贴,再有李有福替父跟班,现在又有了捡到的田旋花。
云淑是十年前从辽东逃回来的,本是关外一大家闺秀,正值当嫁之龄,夫家都物色好了,就在要交换生辰八字之时,努尔哈赤举兵反明,攻打了过来。在流亡中,失散了家人,更是尝尽了人间之恶。
她能一路坚持下来,受尽百般屈辱仍能走到京城。就是一股信念始终鼓舞着她,死也要死在京城。
父亲曾说:“死也要死在大明故土上。”所以父亲和一群人捍卫家乡而战死。
母亲也说:“死也要离家更近。”所以母亲为了让她活下去,走上了绝路。
辽东的难民来了,太医院众医士奉命前来医治,一向听调不听宣的吴又可,难得听了一次命令。在那段长达几个月的救治中,他和她相见了。
两年前,经过了长达八年的你攻我守,吴又可终于沦陷,按着大明律法,吴又可三媒六聘迎娶了云淑,只是云淑曾经有过不堪的过去,并不想提及原姓,如今正好随了夫姓,因此可以叫她吴云淑。
……
此时的大明,崇祯继位不久,正想励精图治。关外的后金已经成了气候,危险离北京不过三百多公里,葡萄牙暂租澳门已有七十五年。郑芝龙继承李旦、颜思齐人脉,已在台湾成了气候,年底就要被崇祯招安。
此时华夏大地,随着商品经济发展,随着朝廷管控逐渐失灵,正孕育着一股新思潮。这股自发的思潮,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学、绘画、音乐等各方面。当然更包括医学,而医学最大的突破,就在于一个离京之人身上。
受尽困难折磨的四人,终于要离开大明京城这首善之地,可大明的苦难才刚刚开始,而这片土地的希望也正在孕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