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似幻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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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某一年的暑假,我得幸从一场大病中生还。当许久未曾见到的曙光重新照入我的房门,我心中便涌起了遏制不住的欢欣,也没管尚还虚着的身子,即刻预定了些外地的旅游交通票,只希望好好的畅快的游玩一番。出行前我没有同任何别人说这件事,是觉得贪了一分安静,也保了几分安宁。但是这实在是瞒不住的,当我的家人朋友们察觉到我的想法后,先是一个一个地来劝,见我面色不变,就换成一批一批地来留。可我一旦下了决心,尤其这件事,就极难再为其他什么所动了。他们显然明白我,于是个别人就又敲起了我的房门。门后是一张年轻的,但是异乎常人的惨白的脸。


  他似乎犹豫着开口,很礼貌的没有直接踏进我的房子。他是我的同学,现在过着高薪的生活,算是科研前沿的重要人物。我看见他和他的脸一样毫无血色的白的嘴唇,忽然间染上点粉红,缓慢的开合起来。


  “要不我你一起吧,你这病刚好,总得有人照顾。我刚把假请好。”


  “不了,我一个人挺好。再说了,你倒不如把自己照顾一下。”


  “我从前就一直体虚,习惯了。但是你不一样,病刚好最好不要折腾。”


  “我不觉得这是折腾。”我平静地看着他的脸。像粉笔灰均匀地撒在白板上的脸,此时也有了些红润。他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会稍微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他又用他那狭小的眼睛,带着些复杂的神情,告诉了我他的下一句话。


  我于是送他下了楼,然后慢慢地沿着安全出口的楼梯栏杆回到家中。空荡的客厅,地板上摆着几件刺眼的旅行用具。这些大概是够了,我想,我的嘴角淡淡的浮上一抹笑意。他总是会体谅人的。


  那天的多云,无风,正好我能够在飞机的窗边解闷。云朵的形状是无尽的艳美,细腻的尤若泡沫,比起泡沫更加地滑柔,绽放在淡蓝与澈蓝交织的高空中,连成一片却各有千秋。


  我坐的是早班机,目的地不远,在正午以前就可以降落到地面。沿途中空姐询问过我几次是否要饮品,我都用中文拒绝了。大致是留意到了这一点,我忽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跨国的飞机,之后用起中文来就明显比先前更为肆意,而没有中规中矩的发音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坐上目的地不是国外的飞机,以前总觉得这么做是一种奢侈。


  这里是一片庞大的山脉,据说里面还有供人放松的热泉,至于山景,自然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当然只是在旅游胜地中,如果是在什么悬崖峭壁,或者毒蛇虫山,兴许还有着不为人知,或是不予开放的壮观。我没有找旅游团队,也拒绝了一些导游的邀请,独自背起包,拖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棕色行李箱,出了机场后找了个出租车司机赶往最近的一家旅馆。因为飞机的机场总不是能够建在密麻不平的山脉中的。


  旅馆很敞亮,是一座大型的复古式建筑,至少主色调与装饰材料以及建筑特色看上去是如此,它还结合了现代高楼,有着一般酒店一样的楼层。为了便利,也不是没有电梯,只不过因为想要维持这谜一样的古风的气息,就连电梯都尽是贴满了木质的墙板和地板,甚至电梯一贯的白炽灯也被替换成了暖黄色的典雅的木纸灯。这样一来,严肃的气氛自然而然就难以存在了。


  我住的房间在第三层,上面共还有六层,已经全部被人先行预定或是已经住下,就连我手中的这一间,都差点因为少排一队而错失。当我拿到三零九号房间的木质门卡后,听到身后一对情侣在私语着什么,就十分果断地快速走离了。在电梯里,我和他们偶遇,顿时又感到若有若无的陌生的目光在打量着我。我知有心理原因,但走出电梯的时候还是背后冒汗。


  直到我用门卡刷开房间的自动锁,进入三零九号房,我才明白了些。这里是间隐藏的双人间,价格却是单人间的价格。很显然这是店主的把戏,或许是为了给顾客惊喜,以借此制造更多的流量。但如果这真是用来制造流量的,那应该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一间廉价的双人房,怎么会轮到此时还没有人预定下来呢?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当今,这真的可能存在吗?我就这个问题思索了许久。从明显的使用痕迹上看来,这里也并不是新开不久的房间。


  但我的思绪很快便被饿意侵占,这时我也意识到似乎不该想这些无谓的东西。不过这么一来先前的伴随着情侣的疑惑,就可以解释得通了。然而我又立刻不安于旅店大门上挂着的石钟。从我进入房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连房间都没好好感受一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调查着房间,过夜的行李也是随意的丢在地上。


  店内的食物虽然物美,也有很多人选择在这里解决午餐,但我终于还是决定在我将要观光的景点里品尝些特色的小吃,以此代替围绕着桌板端坐进食的一贯人的主餐。我是这么打算的。


  没走出旅店多远,我望见远处的一座由树干搭建的桥,底下流淌着清脆的声音。桥的另一端外面有一台自动售饮机,金属的外壳在日光下反射着明亮的朱红色的漆光。


  我立身于桥上,目光却被另一样事物吸引了。那是一个女孩,年纪大概比我少几岁,满头的棕色柔发垂到颔下,收拢进一个白色的挂在她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与她脖间的缝隙里,以非自然的形态搭散在肩下。只是一个侧面,发型就不太寻常。她的衣着属于过节时候普通女子穿的汉服,红蓝相间的颜色搭配。这一点在这里挺常见,唯一令我感到惊讶的就只有她的浓密的头发。从侧面看去,只见得鼻尖的一抹白,还有淡淡的粉红的耳朵,其余头部尽数给遮了去。


  她静静地站在售货机前,与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毫不相干,只是一直凝视着售饮机里的什么东西。我默默地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旁,也装作着看向售饮机。我的目光不时瞥向她。这时我才更仔细的看到她的头发。她的额间落下一撮发丝,两边自然垂下盖住侧边的脸颊,掩得她一只眼睛几乎被完全隐藏,另一只也差点被发丝遮到。她确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站姿稍有拘谨。


第二章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留有这种头发的人。今天已经有太多的第一次了,虽然正合我意。我单一只手托着下颚,想摆出自然的思考着的姿势,借由这一点我可以只是看着售饮机,从售饮机厚厚的玻璃隔板上琢磨她的映像。四面八方的杂乱的光,融进漫地纷舞的灰尘里,不知道有几颗敲在了玻璃窗上,亦如同没入我的心里。我竭力在这日光下看她的影子,早已忘却了掩饰。她不为所动,只是眼睛的目光还在原来她一直凝视的东西上。我大约起了好奇了,便微微把头撇向她,很自然地顺着那女孩的视线将我的目光聚焦到售饮机中的一瓶饮料上。但愿那就是我要的饮料。


  我伸出手点按着售饮机的选择面板,用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投进售饮机里。这时我的眼睛就放松很多了。随着硬币撞击塑料的声音在机器里响起,仿佛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的饮料坠落的沉闷的声响,也在同一时刻扑进我的耳膜里了。我分明感觉到身旁一瞬的波澜,很快便平息了下去。取出饮料后我终于把正身直面着她,在慌乱的不安下舒缓着我此刻微妙的心情。那时我已不清楚为何这种强烈的欲望我察觉不到,也同时不明白为何这种偶遇能唤起我心底的一种陌生的心境。


  她的眼神终于有所飘动,一点也不凝滞的,随即便把脸转向我,是一张怯怯的可爱的脸。


  我定在原地,一根柔软的牵连着我的全身的丝线,刹那绷紧了。由四肢蔓延而上涌向大脑的一阵酥麻感和心跳共鸣着,像是腐朽的深井中渐渐浮上清水,洗刷着井口边缘常年繁殖的厚厚的青苔。我忽然局促起来,周围的事物也恢复了吵嚷。这里原先是应该吵嚷的,本就作为一条旅店前方通向景点,并且本身甚至可以作为景点的路,来往之人必不可少。我看不见他们,感受不到他们。但现在各色各样的装着,呜嚷的人群和他们满溢的相类似的情绪,一股脑地统统挤进我的大脑。


  我拿着饮料的手悬停在我与她之间的空气中,尴尬的气氛从我这边扩散开去,被别人轻轻地打断了,立马归于平静。


  “你好,请让一让。”一只手探入我和她距离的中间,黑色的外套袖口里面露出白色衬衫的一角。


  平淡无奇的声音我不记得,只知道那个人的语气是温文尔雅,较为绅士的。我缓缓收回手,自然垂落而下,饮料瓶表面冷凝了好一会儿时间的冰水沿着我的指缝和手指滴落在干燥的地面。顿时热浪从地上向我的脖颈扑来。


  “不好意思。”我轻声说完后侧身给他让位。


  他或许听见了,两三下点完售饮机上的自助选择菜单,扭过头朝我摆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一边用手掏着口袋,取出一张破烂的百元红钞,然后扭回头去把钞票塞进了口子。最后他提着自备的袋子,里面装有五六瓶冷饮和数十颗硬币,沙沙拉拉地离开了。我不经意瞥向他离去的方向,瞧见他同几个孩子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见着这一幕。我心中一直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念头在那一刻具象化了。如同黑洞洞的夜里亮起一盏明灯。照耀的却还是未知。


  “你想喝吗?”


  我把手臂伸出去笔直,像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肩膀也渐渐舒缓起来。好像脱出去的一句话,卷走了压抑在脑门上的乌云似的。但是我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与她的距离虽然刚才足以走进一个人,但还没有达到一臂的长度。只听得“咚”的一声,我的握着饮料瓶的拳头实在的砸到了她的脸的一侧。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白里透红的脖颈上。她先是有些出神地愣在原地,而后捂着半边脸颊,愤愤地朝我看着。我几近慌乱,刚才收回的手不知安放在哪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开口,只是一直揉着面颊。见她这模样,我的脑袋胀的发痛,想到这样的冒失,便决意补偿些给她。于是我小心把手伸出,将饮料摆至她的眼前。刚才那一幕被许多路人看见了,大部分人还是若无其事地走着自己的路,但还是有人暗暗地张望着这里。我看她的表情似乎犹豫了,倒是很想喝这瓶饮料的样子。


  这是杯抹茶味的苏打水,一个很新鲜的口味,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她最后还是从我手上接过了饮料。过了这么久,饮料差不多已经是常温了,她却依然把饮料贴在我刚才失手误伤的地方。


  “对不起。”我又重复了一次,然后再从售饮机里面买了一杯抹茶苏打水。这次给她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很干脆的接了过去,替换掉刚才那一杯而贴在脸上。


  “虽然很无礼,但是也可以原谅你。”她开口是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她的声音有一种弱弱的轻飘飘的感觉,令我觉得无论是谁都会想要怜爱她。淡淡的妆容在那瓶饮料下花了开来,底下的颜貌却比起先前并无太大变化。她正用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抹着水,衣领已经浸湿。至于最开始买的那瓶抹茶苏打水,早已被她放在一旁的公园垃圾桶上,因为常温而利用不到了。


  “一个人来的吗?”我问。


  “是啊。”


  “没和家人一起?你这个年纪……”


  “看起来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她面无表情地瞥着我,被头发近乎全部遮着的右眼透过发丝间的空隙闪出微冷的光来。


  “不介意的话……还是算了。”我正想询问她是否愿意同行,但即刻又想到,独行的人若是有意独行,大概率是不愿听到有关同行一类的话的。为此我深有体会,于是赶忙打断自己。作为一个执意独自旅行的人,我到底也是不明白为何在此会希望与别人同行。


  “午饭吃了么?”当肚中传来剧烈的低吼的声响后,我终于意识到此次出行的目的,于是向她问了一句。


  “没有。”她一只手把那瓶常温的饮料费尽心思地打开,仰头喝了几口。


  “准备吃什么?”


  “不知道。”


  “一直饿着也不好,我先请你吃点东西吧。”


  或许是因为不少旅客都吃完了中饭的缘故,售饮机四周的人开始多起来了。我向她那靠过去,以防挡住别人的路。她很自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与我拉开些距离。我从她看向我的眼里发觉出了心疑。


  “别误会,只是见你一个人,有些好奇,而且……你挺像我一个朋友的。”我极力辩解,平时根本不会说的稀里糊涂的话一连串地冒出来。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和她很像的朋友。她又喝下一口苏打水,抬起头来看着我。她脸上的发丝散开了些,但刚才饮料瓶身上的水浸湿的部分头发还粘在一边的脸上,留下淡淡的水渍。转眼苏打水已经被她喝完了。她又打开了一瓶,小口地抿着。


  “是吗?”


  她又低下头去,眼里泛起错觉般的温柔。


  “我以前……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不,那感觉又不像是朋友,很温馨,像姐妹一样……”


  她使劲地回忆着,不时露出茫然的神色。这一幕留给我的印象。在我许多年以后依旧消磨不去。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轻轻打皱的眉头,如浪漫的诗人倾情的挥墨一笔。在无垠的白昼里,抹下一道鲜明的黑色彗星的捉摸不定的痕迹。还有那黑宝石一样的水亮的眼瞳,在深处藏着大海的辽阔的蓝。偶尔的涟漪,却不似那海浪,而是静谧的湖上渐起的微波。我在那时的表情应该已经痴了。为着这个陌生的女孩,我忘记了前世今生,只愿一生中所有的时光都凝聚在她与我的倒影中。


  良久以后,我清醒过来,眼前是她。不过她的眼神在看向我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戒备,周围的人隐约的目光里也投射出疑惑。我勉强的笑了笑,知道刚才或许有片刻的失态。


  “想不起来吗?”我来到她身边问她。


  “还是差一点。”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只是差一点?”


  “应该吧。怎么也触摸不到……那段记忆。”


  “你失忆过?”我虽心有答案,还是详装诧异。


  “嗯。”她轻轻点了下头。


  “先去找些东西吃吧。”


  我确是饿急了,这才回想起来。仅仅是与她的初次见面,便数次给我梦幻的感觉。若不是对现实还存在着感知,我一定会怀疑现在是否处在梦里。她答应与我同行,安安静静地走在我的身侧。她总是微微低下头,右手搭在左手上,和手臂一同摆在身前,走路的时候端庄的像个贵族的小姐。不同的是,她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指高气昂,而是平和低调的。依照我的意见,我们买了门票,进入了旅游的主要景点,在一座山脚下游览着各种路边小摊,摆摊的大多是些叔叔和阿姨,热情地要叫人不好意思。我习惯简单而干脆,对待主餐自然是以填饥为主,原先看到一家卖饼的,险些就去买了来。她一路都不怎么说话,在人群中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片独属于她的地带。我突然生出一种想让这顿午餐变得非凡的念头了。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记得么?”


  “记得,应该叫玖薇吧。”


  “玖薇……是小名吗?”


  “嗯,姓不记得了。”


第三章

我和她把山脚走了个遍。我们找到一家有抹茶糕卖的店铺,我于是给她买了一盒。她边走边一块一块的取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活泼又不失优雅。


  “你很喜欢抹茶吗?”


  “喜欢,还有绿茶。都很喜欢。”


  “那就没什么别的想吃的吗?”


  “想不起来。”


  “吃蝎子怎么样?”我没来由的冒出一句。


  “那,那真的能吃吗?”玖薇一脸的难以置信。


  “开个玩笑。是真的能吃,不过这里想必不会有人卖吧。”


  “下次尝好了。”她把最后一块抹茶糕送到嘴里,捂了捂肚子,以微小的声音自言自语:“吃不饱。本来一直没吃,还没有什么感觉的,一吃东西就饿了。”


  “好饿……”她突然弓起身子,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


  “你,怎么回事?”我连忙扶住她,第一次感觉到她身体的单薄,又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夏天穿得像她这么多还能保持不出大汗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抱歉……”她咬着苍白的嘴唇,竭力挤出几个字,虚弱的倒在我的怀里。我的身体素质并不算好,刚大病一场,连背着装物不多的旅行包走一段路都要喘些气。让她卸去支撑全身的力后,我便感觉到胸口像被一块石头压着,脚后跟差点稳不住,还是一个行人在我身后顶住我,才不至于闹出笑话。我转过头见是一个中年的壮大汉,正要感谢,他先冲我咧嘴笑。


  “女朋友出事了可要负责好哦,你们年轻人真是惹人羡慕啊!。”


  我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眼角的鱼尾纹上。


  “谢谢。”


  我强提着力气,想试试浪漫的抱法,结果就是我根本不能用单只手挑起她的两条腿。这时,我在胃里蛰伏良久的饿意再一次涌来,前所未有的来势汹汹,好像一举就要把我吞没在里面。我暗自痛骂自己,非要拖着午餐不吃。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真是愚蠢。


  但我毫无悔意。我环顾四周,很不巧,正好没有供以休息的长椅,甚至连稍微大块些的石头都没有,有的仅是刷满着红漆的铁质栏杆。栏杆上没有什么灰,靠上去很令人安稳。我希望时间协助自己衰弱的身体。从中挤兑出气力来。玖薇的背贴着我的胸膛。灼热的日光在我们的身下留着不规则的印记,我感到胸前阵阵火热。伴随着粘人的触感,显然已经湿去一片了。我的腹中开始绞痛起来,不知为什么有点像是胃病的发作,我并不知道自己患有胃病一事。


  在公共场合保持这样的动作是十分不雅,而且尤为引人注目的。我只好扯出一副和她的关系不菲的表情,再以温柔而关怀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我究竟在掩饰什么呢?或许因为她昏倒的模样并不配合我,姣好的面容微微有些痛苦的扭曲,导致还是有不少人投以怀疑的目光。


  如果我走在路上,见到两个人像我们这样,大概率会觉得是一个人贩子,正在竭力地装出普通人的模样,在人群中不显得突兀而可疑。但我现在正是我眼中的“人贩子”。


  千百人中总有几人和我想法一致,此刻之前,我希望同他们交流,以获得在这个世界上的慰藉。现在却希望他们离我越远越好。我连自己也搞不清与她的关系。说是朋友,不过认识了几小时不到,交谈也甚少。若称陌生人,我又隐隐的不愿意抛弃这几个小时的相识。


  恶意的浪潮没有淹没我,我又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站住了跟脚。痛苦消失以后,再怎么没有力气也能够动起来了。我轻力扶起她,同时身体在原地缓缓地转了一个圈。因为有栏杆抵住她,所以我的动作完成得还算顺利。我蹲下身来,用后背顶着她的小腹,一边用手拉着她的手臂,将她牵引到整个上半身都伏在我的背上,手臂越过我的肩膀,被我扣在脖子下。我感觉到她已经成功地在我的背上稳住了,于是尝试着慢慢起身。但起身没到一半,我觉得不妥,又蹲了下来。我的右手轮换着抓着她两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去够向她身后的两条腿。进程非常缓慢,我的体力也又一次面临了挑战。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还没有拿起来。她的耳机被我放在了里面。


  但是,公共场合愿意帮助别人的好心人总是会有。在别人的施力下,我尽最大的力气俯下身子,终于把腿站直了。我的两臂勾起她的双膝,而她的下颚抵住我的肩膀,由我的锁骨支撑起。抹茶的香味刺入我的鼻尖。


  她垂在我胸前的双臂随着我的缓慢移动而有规律地摆晃起来。剪的精细的指甲没有涂任何的指甲油,与雪白的手指相衬,显得比所有女子都更要纯洁。大约是我背着她走路的时候,动作有些狼狈,被某些旅客注意到,前来两三个同伙的人询问我的情况,为首的是一个外貌平平,热心的中年男人。在外面,总是中年人在帮助他人这一方面做得最恰到好处。


  看样子他们几个人组了一个旅游的小团队,来自不同的家庭,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新奇与向往。中年男人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当即便请求他们带我去面食类的铺子,其余就没什么事了。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却说,如果是因为要填肚的话,面食这种一般的食物反而不能吃,因为它的效果正好是作用于我的目的的反面的。一边说着,他还一边从包里取出一罐糖浆来,递给我服下。我谢过他们,想找个栏杆让她稍微靠一下,又有一人扶住了我,接连两个协助我放她到了地面,用手握住她的两肩,使她不至于摔倒。脱开她的束缚后,身体算是解放了,再三感激着这与我素未相识的一批人,接受了糖浆的好意。他们问起我来究竟是如何到这一步田地的,我表示不方便告知,着手尝试着把糖浆送进她的胃里。这算是一种对恩人的冷漠,但我确实不明白她的情况也不好说明和她的关系,干脆就搪塞过去了。为此我心里还是过意不了的。


  他们的热情也似乎减少了些,我终是提出要买了这糖浆,对方欣然答应了,告知我要掐着她两边的腮帮子灌,才能让糖浆顺着她的咽喉流到胃里。此为非常时刻,我这样想着,很快便确实的起了成效。但是还是有不少糖浆从她苍白的唇角流出,沿着下巴的曲线滴落在我特意放在下面接着的手掌。天气已经不算凉快了,糖浆的温度却是火辣辣的,在掌心钻着热。这罐糖浆应该是刚买不久的。大半瓶被我灌到了她嘴里,剩下一点由自己抿掉。我需要一些时间恢复精力,又麻烦了那几个人将我们送到最近的空着的椅子上。他们见我们无事后便匆匆告别离开了。临走前其中的一个妇女还意味深长地叫我们照顾好自己。这里的意味深长不是那种阴恻恻的,而是多少带有点仿佛懂了我的心思思似的居高临人,像长辈对不懂事的后辈的劝导。我自然以笑颜相对,偏头就忘记了她说那话时的语气。


  气温凉下来了,日光由浑白过渡到橙黄。只有一点点被山边过滤洒下,刚好没过我的脚尖。这个时候,再往山上一点应该就要穿上秋季的衣服了。正值夏季,来这里的人大部分是往山上去的。虽说如此,山脚下的旅馆还是差点买不到房间。一个穿着普通条纹衬衫的人拉着一辆焦糖画车在夕阳的山下慢慢的走着,沿路上来正好路过我们坐着的长椅。光暗交织,似影非影的光下,能看清他的脸。


  我的体力恢复的刚好,胃不再作痛了。玖薇侧着头倚在我的肩膀,我用手拨开她柔软的头发,托住她的头,轻缓的让她半躺在椅子上。随后起身瞟了四周一眼,我才走向那个卖糖画的人。


  那人气喘吁吁,抬起头见我走来,目光越过我看着我身后在长椅上的玖薇。直到我站在他面前,他才往我身上定住睛。不知是不是他的这一举动触怒到了我,我对他说话的时候异常冷淡。


  “小哥,买糖画吗?”


  “正有此意。”


  “您看看选哪个?”


  我略略的扫了一眼糖车上插着的十几来薄薄的、呈现各种动物形状的糖签,心中想起糖画的历史。这还是一门传统手艺呢。


  “龙、凤各一只吧。”


  “好勒!”


  他娴熟地搅着糖,在糖车上的一块金属板上倒着半勺的糖浆,以独特的方法画着画。他把两根糖签递过来的时候,扑面一股浓厚的焦糖的甜香。我在糖车上结了钱,接过两根糖签后道了声谢便转头走开。看到玖薇还如刚才一般躺在长椅上,于是安了心走到那边又坐了下来。我低下头看着她的面庞,两只手把糖签握得笔直。


  天一旦开始变暗,就黑的很快了。山脚下密密麻麻的路灯齐亮了起来。几近看不清的她的脸也在刹那又明晰了。手中的糖画差不多冷去了大半。


  一声清脆的糖的碎裂声在偶尔来往的行人中悄无声息地响起,我平静地看着面前缺了一个口子的与龙略有相似的糖画,另一只手上是一只完好的凤凰,栩栩如生,在微凉的空气里仿佛正在浴着炽热的火焰。


第四章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顿午餐确实算得上非凡,甚至不可以被称作午餐的东西被我称为了午餐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奇事。她不久后醒了,低着脑袋用嘴唇含着糖画凤凰的头。我在一边费着心神的驱赶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蚊子。她那边丝毫受不到侵扰。吃到一半的时候,她问我:“刚才是你在照顾我吗?”那种低低的声音里有一点怯羞。这样单纯的问题使我发愣了一会儿,竟短暂的忽略了蚊子在我身上留下的肿痒。


  “是啊,稍微费了些功夫。”我又扇着手赶起蚊子来。


  “谢谢……”


  “倒是不用。话说回来,你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也……也不是多久,今天早上吧。”


  我对她的好奇心又加重了几分,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快些回到旅馆,让她好好的吃一顿饭。最开始中午是为了什么而出来的,经过这一系列事情,早就回忆不起来了。


  “你是不愿意吃东西吧。这么久不吃,为什么呢?”


  “不是的,不是不愿意。”她忽地站起来,又面露苦涩的低下头去。“是没钱。”


  “没钱,难道说你……”


  “我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今天早上?”


  “嗯。”


  “意思也包括,你没有地方住咯?”


  这下,我的心里同时出现好笑又好气的两股情绪。她把头低得更深了,两只白莹莹的小手在身前胡乱地互相缠斗着。路灯下她的脸埋在黑暗中。


  “这么说,我是捡了个女孩儿了?”


  “别开玩笑,我……我……”


  “还是跟我走吧,我那边正好有间双人房。照我剩余的钱来看,带上你的话,明天还能玩一天。之后就帮你回家。”


  “好、好吧。不过要帮我回家……很麻烦的吧。”


  “一点也不麻烦,出去查一下你的身份证就好办很多了。”


  “那……谢谢你。”


  我回之一个微笑,同时起身向前走去。“现在赶紧回去还能吃到旅馆的晚餐,晚了可能只有夜宵了。不要一天到晚都没个正餐吃,快点走吧。”


  旅馆内只有空气,给人以空旷的感觉,许多人挤在共餐的地方,擦着肩来回的走动,在自助食品栏选过食物后不久,又忙忙碌碌地赶往其他食物专区,总是在手上端着一两个小盘子。底下的座位虽然不多,但两个人选座位还是没有压力的。在窗边伴着外景的空位都不约而同地坐满了人。我和她只好选择了一个经常有人走过的连通自助餐区的道路旁。一张方形的小桌,正是两人面对而坐的位子。


  我拿了两盒拌面,她的拌碎肉,我的拌花生酱。她吃的时候总要用另一只手拢着头发,才能让发丝不掉到面里。侧一边脸的头发被拢在脖后,仿佛变成了及腰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平滑的肩背上。我想起她的耳机还放在我的旅行背包里。


  “我再去给你拿点。”我就欲起身。


  见她认真的吃饭时的模样,大概真的饿到难受了。有的时候甚至顾不上头发,回过神来后头发已经落下几撮在盘子里和酱面混为一体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她都会悄悄抬眼看一下我,然后再轻轻地看向四周,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发丝从面里挑出来。她没注意到我侧着脸在看她。


  “你不吃吗?”她看着我未动几她的面,问道。


  “吃啊。不过依我一贯的习性,很少有吃的快的时候。”


  “我自己去拿吧。”她把筷子放在空盘子上,起身拍了拍褶皱的裙摆。我看着她的背影混入人群之中。我又坐了回去。


  我等待着。食盘渐渐的被冷意侵占,花生的油腻在嘴里如何也挥散不开。四周又变得寂静了,也许是山上的冷空气下来了。我忽然觉得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低头看一眼时间,她居然已经离开了十多分钟。但我没有去找她的意思。


  重新见到她时,她还在人群里。她又微微地把头低下一点,手中端着一盘寿司和几块蛋糕,或许还有饼干。她见了我,脚步便加快的朝这边走来。


  “怎么去这么久,挑的也不多啊?”她坐下来后我问她。


  “迷、迷路了。”


  “明白了,下次我去拿吧。”


  她的脸颊两边似乎发着些淡红,之后便不说话了。在沉默之下,时间的速度时快时慢。自那一场病后,我的食量开始慢慢的减少,仅仅只把最初那盘花生酱面吃完,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她还在兴致勃勃的左边夹一点,右边品一口,一副吃货样,好像怎么都吃不饱,什么食物都变成了不填饥的棉花糖。忽然眼前一晃,蓦然间,在看向她的时候,只有空荡的座位了。这个场景牵连着我的心,似乎要扯着出胸膛,把我拉到千米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再一个瞬间的失神,她又如初。我身上的失重感全都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捂着胸口,或许是老毛病犯了吧,大疾中常伴小病,又累积成另一个大疾。之前就有过出现幻觉的经历,这次应该是太累了。


  “吃完了么?走吧。”


  我们出了餐所,在大厅里向着电梯走去。这个时间正巧是人们结束饭后散步,准备回旅馆休息的时候,大厅里响起音色各不相同的脚步声,欢快的气氛一直沿着电梯往上,直到整栋旅馆都变得富有人情味。我还心悸着刚才的幻景,太过真实而引人发疑,因为思考着这个,我越发的心不在焉。


  “怎么了?”玖薇在电梯的暖光下问。


  “没什么……”说完我沉默了。


  回到三零九号房间以后,我打开中午随意的放在地上的旅行箱,把一些生活用品逐个的挑拣出来。玖薇还站在门那边,我换了三遍她的名字,正要去劝说她时,她就进到客厅来,绯红的双颊暴露在空气里。她把手贴在胸口上,担心地说道:“今晚我可能洗不了澡了,没有换洗的衣服。”然后她把头撇向厕所的那一边。


  “我觉得这里应该会有烘干机的吧……好像也不是这个问题。”我挠了挠下巴,不由得尴尬起来。这一方面我是未曾考虑到的,带她回旅馆借宿,有点像心热之举,不过想来想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边身无分文显然不太安全。


  “我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卖衣服的吧。”我放下手中的忙,走到门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折返回来。她靠在木板墙上,游离的眼神见了我,又端端地站直了。


  “贴身的衣物……要换的吧。”


  他听到这句话,脸上又烧起两朵红云。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像迎面泼了一盆冰水一样。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到刚才柔羞的痕迹。


  “如果有卖的话,我自己去挑好了。就和你一起下去吧。”


  我不知所措地答应了,急忙抢先一步跨出房门。她又叫住我,问她耳机在哪里。我只好再回去从包里取出一个白色耳机给她。锁上房间门后,自动锁里金属连环的铿锵声使我想起这半天的不幸。但真的是不幸吗?我发现我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好像都没有啊。”


  我们在旅馆内大致走了一圈,除了那些住人的楼层。这样一来,外面再有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像这种山里的旅游景点,来卖衣服的人恐怕是真的没有生意吧。当然,若是可以买到由树叶或树皮做的衣服。那或许还会有人感兴趣。


  “那只能……”玖薇小声说道。


  “两位是想买衣服吗?”这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在我们身旁的服务员突然开口。她或许是走到我们身边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可能关注我们有一段时间了。她扎着清爽的单马尾辫,戴一个圆框黑色的眼镜。


  “是的。”我面向她道。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见你们似乎有这样的需求,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吧。不知道可否为你们服务?”


  “就只需要一件换洗的衣服就够了。”


  “换洗衣服的话……本馆正好有浴衣,可以提供帮助吗?”


  “浴衣……浴衣也可以。有烘干机吗?”


  “有的,十元一件衣物。”


  “那谢谢了。”


  女服务员嫣然一笑,请我们在原地等他。不一会儿,她便抱着一件宽大的棉袍向我们走来。我正要接过去,却听到她好奇地发问,不由得缩回了手。


  “这位小姐还没有成年吧,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的面色显出几分僵硬,半天说不上话来。


  “未成年人来住旅馆的话,是要证明和同行的成年人的关系的。”女服务员皱起眉,眼中起了疑。“你的房号是多少?我核实一下。”


  “朋友。我和他……是朋友。”玖薇憋红了脸说。


  “我还是核实一下……”女服务员依旧说道。


  “借一步说话。”我实在怕麻烦,拉着女服务员就往旅馆外走。玖薇站在原处没有跟来。女服务员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被我拉到了门外。看她的行事,还有她的年轻的模样,也许是一个新的员工。旅馆敬业的老服务员察觉到不对劲一定是先联系总理的。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我说明一下。她失忆了,从前的任何事情都不记得。我是小时候和她玩的比较好的远房亲戚。这里是我以前和她留有重要回忆的地方。她的家人们用了很多种办法来唤起她的记忆,都没有什么成效,这次让我带她重温一下这里,相同的人,相同的景,指不定有效果。”


  女服务员似乎有些相信我半真半假的胡话,但出于职业操守,仍还要问我些东西。


  “你的房间号是多少?”


  “三零九号。”


  “那不是个单人……哦,我明白了,您知道三零九号是隐藏双人间吧。我们老板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说起旅馆老板的时候眼睛亮了起来。


  “是啊,我也挺意外的。”


  “什么时候开的房间呢?”


  “今天中午。”


  “那时候她也在吗?”


  “是的,和我一起。”


  “帮她恢复记忆吗?虽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感觉很浪漫呢。”女服务员好像已经在心里说服了她自己,彻底的相信了我的说辞。


  “这下不用怀疑我了吧。”


  “祝您成功。”


  我这才从她手里接过带有她体温的浴衣,翻过一面抱在手上。回到旅馆一楼的大厅后,我看到玖薇坐在接待旅客的棕灰色沙发上,几个穿扮潮流、头发蓬松的少年在她身旁坐着,挨她十分近,正同她说着什么。我的四肢冲去一股热流,径直走到她跟前。她早早望见了我,此刻见我走来,正要开口,我一把抓起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一瞬间她的手往回缩了一些,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少年吃了一惊,有人“喂”了一声,但声音不算大。我偏头冷漠的瞥了一眼,他们没有跟上来。


第五章

洗的洁白的床铺上躺着几件衣服,正是我将要换洗的那一套在去年暑期朋友送的短衫,照常不变的黑白配色。当我不知道如何搭配颜色穿衣时,都会选择那几套简单又简约的黑白衣裤。上身的衬衫是白色的,与床单的颜色正好相同,不仔细看还看不出床上有这么一件单衣。房间内和旅馆整体的风格有些不尽相同,我原本以为旅馆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是复古的布置,却没想到在旅客住的地方安插了些实用主义的标签。厕所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我让玖薇先进去洗了澡。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会放开感知,去思考身边的事物,来到落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窗外黑洞洞的,扑朔的树影在掠向山头的暖风里沉浸在柔柔的月光下。从这里望出去,净是耷拉在枝梢的墨色的叶子,山脚的路灯一点也透不进来,唯有月亮的下半部分冒出头,还能为我贴近玻璃仰头望天带来一些慰藉。这恐怕是三零九号房间美中不足的唯一一点了。兴致被打破的我再没有了心思看窗外的夜景。我张大双臂仰躺在床上。自今天中午我来到这里,在这个知名的旅游山地的边缘已经徘徊了很久。我是为着独自寻乐,独自体会一下深藏着清气的山间的冷味,感觅远隔社会的居士的逍遥,而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的。虽然已经被人踏遍了观赏,但并不妨碍我从中抽离出自然的韵调来。


  水声不再从浴室里传出,很快一阵熟悉的洗发水的香味也从那边飘过来了。我的心思齐聚在她身上,坐起身看着她裹着浴衣,脑袋连着头发被一条长长的毛巾围住,只露出一点缝留给眼睛走来的样子。她捂着毛巾,另一只手揪住浴衣的下摆,摇摇晃晃的坐在这个房间的第二张床上。她从浴室走到床边显得很费劲。我想去帮扶一下,但考虑到她可能因此窘迫甚至不安,最终还是坐住了身子,静静的看着她来到那边的床上,正在使劲地用毛巾擦着头发,我挪开视线收拣着床上将要换上的衣服,打算去洗澡。眼下的这一幕尽是无声无息,像一场排演已久的哑剧,只是我和她手上都未曾有过剧本。如丝若缕的缘分的线,在此刻爬满了这山脚下的小小旅馆里面的一间普通的双人房里。我的思绪随之纷飞,竟在脑海里联想起所有与她可能的牵连。我回过神后,已经淋立在暖烘烘的浴室里了。不久出来后,我把她的衣服送到了底下烘干,带着湿漉漉的头发上楼。


  洗发水的香气更浓郁了。玖薇抱着膝坐在她那张床上,把脸埋在膝间,看不出湿度的头发在她的头和膝的周围。床垫连着被子在她坐着的地方微微下凹。我扭开锁着窗的窗栓,把窗开了一条缝,什么动静也没有。我见她还是一副像受了什么欺凌的样子,抱着双膝可怜兮兮地坐着,于是我站在窗边问道:“你担心吗?”


  “当然会。虽然你是在帮我,但说到底我还不了解你。只是……”她的话截在了一半,突然抬起头看向小腿,松开抱着双膝的一只手,朝着一块发红的皮肤挠起来。我赶快又关紧了窗户。现在还是夏天,没有因为我对气温的不适应而改变季节和蚊子的活动。


  “只是什么?”我继续问道。


  “没有什么理由,但我的直觉很准。你应该对我没有恶意,是吗?”


  “看来你也挺相信直觉的。”


  “不是么?”


  “当然是。”


  我在床上坐下来,隔着两张床之间的距离定定地看住她。


  “我之前还说过,你很像我一个朋友,这句话是骗你的,还相信我吗?”


  她忽而板住了脸,却以一种不坚定的目光同我的目光相对。我的心再一次颤抖,这种严肃之下是她隐藏起来的秘密吗?由真实催生出的虚假,到底还是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屏障吗?


  玖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我的面前缓缓吐出。


  “我只能相信。”


  这句话像是一个千斤的重担,飘降在我的身上,立刻崩断了所有接在我嘴边向她截去的试探的丝线。怕是我涌起沉寂的感伤。


  “这么说的话,你就放心地相信我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回你的记忆和你的家人的。”


  她又把头埋进双膝里,垂目不知道在看什么。


  “既然如此,能不能开朗一点?”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哎?”她吃惊地看向我。


  “你知道你的表现看上去挺自闭的吗?”


  “我……”


  “虽然情有可原,但现在你没必要再这样了吧。”


  “为什么?”


  她的双腿终于放直了,长长的浴衣在床上隐了形。


  “因为现在……我可以算是你的依靠吧。”我说了一句从前的我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觉着脸颊还在发热。这种情况今天已经不是一两次发生了。


  我看到她把眼睛瞪大了一点,日光灯下映着她骤然艳红的脸。后来我把灯关了,钻到被窝里,侧着头凝视着月光残余的影子,独属于拉开了一半的窗帘脚下的静谧。房间内其余地方都很暗。


  “明早有日出可以看,去吗?”我冲着窗帘道。


  “去到山上吗?”另一张床上传过来玖薇的声音。较之白天有些给人闷闷的感觉。


  “是啊,还得到那种没有障碍物挡着东边太阳升起的位置。说起来,要爬好高的。”


  “那为什么不在那些地方住下呢?”


  “因为没有考虑嘛。”


  “现在怎么这样说?”她的话似乎在黑暗的房里变得更多了。


  “今天碰到你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看日出的打算。而且,这里相较于山上空气会没那么冷。住在上面的话,光是那样大的风就挺让人难受的了。”


  “想不到你这么讲究呢。”声音那头变成了低低的笑。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喉咙干巴巴的。


  “喝些水吧。”玖薇说。


  我从床上坐起,发现她正在另一边的床上面朝着我。我于是下床去够地上的旅行包,在里面取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便喝了几口。


  “以前我可不是这样。压根没想到会变成连风都顾虑的人。”


  “因为什么呢?”


  “病啊。还有很多后患呢,再怎么逍遥也得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吧。一味地闯荡四方,要是落下许多病根,到死都不明不白的呢。”


  我把矿泉水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重新回到被子里。长久养成的早睡的习惯在今日缺了一块。她在暗淡的夜色下无意地纷乱了的心神,我就此打算快些入睡。


第六章

好巧不巧刚好做了梦。醒来的时候发觉四周还是漆黑,不过比入睡那时凉了不少。枕边闪着刺眼的光,舒缓的音乐与沿着床垫震动而来的节奏形成混乱的循环。这是早上五点的闹钟。等它止住声息后,还有轻微的酣声在房间里作响。我从厕所出来就看到她坐在床上揉着脑袋。


  “睡醒了吗?”


  “还好,没事的。”


  她掀开被子下床,朝我这里走来。浴衣在她的身上略有松散,露出一半的肩膀,在厕所门前的光下白得晃眼。踩着旅馆的一次性拖鞋跟直接踩在地上没有区别。满是木片的地板走起路来有种新奇的舒适。窗边有块地板翘起了一角,落脚发出咯吱的声音。我拉开整窗的窗帘,把窗开了一部分。内外的气温差貌似不大,只有微小的风涌进来。我穿好鞋下楼,关门前看了厕所一眼,厕所里靠门的镜子投射出她睡眼惺忪地漱着牙的样子。在等电梯和电梯里等楼层这样的时间里,我打开手机上有关这一区域的旅游指南。印象中指南里是有关于日出观望区的说明的。等我找到它后,差不多已经到楼下的烘干机旁了。工作人员会把烘干的衣服事后整理出来放到烘干机对面的小格子储物柜里,并在事后告知你他会放在哪个号码的柜子。因为使用烘干机的旅客没有多少,储物柜的号码也不多。这个时候下面还有一个悠闲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装着是工作人员。他发现我从电梯里走出来,还不曾理会,但见我到了烘干机那边,也就是大厅的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后,便慢慢的也往那里去了。


  我和工作人员做了几句简单的沟通,他很快就把衣服送到了我手上。根据旅游指南上说,从现在这个位置去到山上的最近的一个日出观望点,大概有一公里远。回到房间后,我和玖薇说了这事儿,就准备起用具。我总感觉天开始变凉了,等到她再以昨天的那身装扮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急匆匆地跨出门去。


  “快一点,不然来不及。”我在旅馆外漆黑的路上大步走着。玖薇落后我几步,没走出多少就喘起气来。


  “累了,要不休息下吧。”她在路边的长椅旁停下来。这个椅子和昨天下午的那张椅子一样。不是同一张。我翻开包递给她一盒饼干,同她一块儿坐了下来。


  “先吃点东西,别又饿出事了。”


  不知道她的脸是否又红了,一个劲儿的吃起饼干,我吸了一口山上清新的空气,吐在路灯下黑漆漆的空中,在夏天的山真是奇妙。我抱了两件外套在手臂上。


  这条路上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人在散步,愉快地聊着天,和我们前进的方向或交错,或相反。有人急匆匆的赶着路。我看到他们更是觉得时间的宝贵。


  越是向上面去,昏黄的路灯就越多。不止路灯,店铺门外闪着的招牌也越发的密。直到我们走上公路,踏上七弯八折的陡峭的山路后,那些光的影子才渐渐在身后被遗忘。


  “这里好黑呀。”玖薇走在靠山的内侧。几十米一个的高高的路灯在公路外侧伫立,直耸入山里的夜色,投出一片光在倾斜的路面上。


  “是啊,而且夏天在这种路上,说不定会有蛇趴在上面乘凉呢。”


  “蛇?那怎么办?”


  “怎么办还是有的办的,只是我没被蛇咬过,具体要如何防范就不知道了。”


  我认真地查看着地面,狠狠地跺着脚走路。


  “哎,不怕把蛇引来吗?”她有些慌张。


  “我倒是听说蛇就是听到巨大的声响后才会离开的。它应该不像很多动物那样有这那么强的好奇心。蛇总是小心翼翼的嘛。”


  “是这样的吗?”她松了一口气。“这下安心多了。


  “不过还是小心些,万一有迟钝的蛇在睡觉,被我们一脚踩到就不好收拾了。”


  “踩到它就死了吧?”


  “要是没踩死呢?”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呢……”


  “因为你休息了几次,所以开始和我们一起同行的那些人先走了啊。”


  “对不起。”


  “趁天还没亮的很快,我们尽量赶上去吧。”


  我发觉天色已经朦胧的有些白了。


  这条公路的尽头连着一大片灯火,到处都是奢侈的各种各样的路灯。流动的人潮一会儿在这块地方掀起浪花,一会儿又去到那边地方扑打作响。我们好像从什么荒芜的地域赶来,本该好好欣赏一番这珍稀的景象,可却又和这样一类人不相干,见了这景还是无动于衷,只一心的朝什么地方如先前般赶去。我们混入最为密集的人潮,拐了些弯上到一处平地。


  平地上挤的到处都是人,在他们的脑袋上方有一盘赤红的一角正徐徐地向上浮着。我拉住玖薇的袖口,钻到人群中,正好能看清太阳的位置。已经是很边缘的挨着栏杆的地方了。太阳的火一般的红,将天边围着它的一圈染得有些蓝,并还在势如破竹地向夜空伸着。山的轮廓由此越发的鲜明,靠前一侧的人似乎都把声息屏住了。只有身后还是闹哄的。这破开晨雾的橙红色的日光,在她柔美的脸上添了坚强,让这一刻变得不真实了。发丝在她的前额垂下越过眼睛,每一根都融在光里。


  “美吗?”


  “很美呢。”


  我微微带些笑看着她。


  “我也觉得很美。”


  “这样的景色我以前也没有看过呢。”


  “以前?你想起来了?”


  “不是的。我感觉是第一次见。就这样看着平时习惯了见了太阳,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感动。”


  “或许是因为刚才赶路太急了,才会觉得现在这一刻难得吧。”


  “还有你说的蛇……”


  “那个真吓着你了?”


  她扭过头来气鼓鼓地瞪着我,然后自己先笑了起来。升起的太阳慢慢的脱离了山的束缚,开始一圈圈地缩着,同时更加的深邃了。夜晚的痕迹缩在影子里。不久太阳就要变成那个为所有人熟知的太阳了。这个山边的眺望平台上,人也离开了许多。我被这里开阔的山景与清凉的山风所吸引,原先是打算再稍作停留的,可是玖薇一个人跑去山上,我也就不得不跟上去。


  “慢点!”


  我刚下了平台,朝山上的石阶上面望去。两边葱郁的树木夹着中间的石阶,在清晨刚开时还有些暗,挤作一团的人有序地上下过着,玖薇的装着在里面一眼可以认出来。她已经走出去较远了,我穿梭着人群来到她近边,已有些费力。


  “这么急着……去哪?”


  “去到山顶。”


  “是这条路吗?”


  玖薇愣愣地问:“不是吗?”


  然而上山的路不包括那一条,但是可以在中途转到别的路上通到山顶。幸亏如此我们才不至于沿着原路下山。等走上正路后,带有旅游团标志的部队见得更多了,最终在山顶的位置这样的队伍就都集聚在一块儿。他们四下散开,在山顶上运营着的各种店铺里,路边进行着的小活动旁。这一处地方与下面的山城一样,好像分开来接待着旅客。都是一派热闹。只不过山顶的空气会更加清凉,风也刮得来历不凡。


  玖薇对那些路边进行就得小活动很感兴趣,直凑到人群中看。不知从哪里传来人唱歌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阵起哄声响起。玖薇被拉去要做一个画手写生的模特。她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我,我费了些口舌去劝那些支持她当模特的人,赶紧和她离开了那里。围着那个画手的人还不少。


  我带着玖薇去到山顶处的眺望塔,因为实在太高了,总给人要被下方黑的密密麻麻的人头吸下去的感觉。群山的大致形状一览无余,重重叠叠显出的连绵之外,竟能望到些高楼和淡的发蓝的云混作一起。无意卷来的风,使人的身体摇晃不定。面颊像被扯着,微微有些发麻。玖薇倚着眺望塔的栏杆,两只手撑在圆圆的扶手上,望着山里的晨景。我披了两件外套在背上,沉浸在辽阔的视野里。由近及远的空间的变换,以一个视角呈现在我的眼里,几座挨得近的山周围总添着丝丝云雾,颇有飘渺之意,恍若天地初开,混沌弥漫。覆盖着山的树蒙上一层暗绿。细而长的山路蜿蜒在群山中,不时从树干间或是浓密的树叶里望见一些红红绿绿的建筑来。


  “晚上去这里的温泉泡一下吧。”


  “那衣服怎么办?”


  “那里肯定会有泳衣的。”


  我见她的脸飞红了起来,赶忙改口道:“是我想去体验一下,你如果为难的话,就自己在山上逛逛好了。”


  她又不说话了。脖上的红却还在向着脖根延伸。栏杆的扶手没有天然木的粗糙,刷上去的漆被磨得光滑发亮。


  “先去吃饭好了。”她松开栏杆,跑下眺望台,鞋子在掉了漆的铁梯上砰砰的响。我在她的后面看到几个人,被她急匆匆的样子吓了一跳,走到他们旁边时止不住说了句抱歉。


  眺望塔上涌来了几波旅游团的人,把铁梯挤得满满当当。我和玖薇在塔下的人行道上走着,向人多的有店的地方去。山顶的这块区域还是保留了很多的原生态,除了最中心的位置。那里专门用来供旅客休息和做大型活动。眺望塔离中心位置还有些距离,我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现在去眺望塔的人多起来了,还停留在休息地方的人自然少了一些。太阳已经斜斜地在东边驻足了。


第七章

一样的热闹。玖薇说她没什么想吃的,我也拿不定主意。路上看到一些店铺,光从外面看去是品味不凡的,进去一问才发现除却那些家常的菜,有特色的菜皆是稀奇古怪的搭配。竟然还有肉虫炒番茄这种独具山野气息的菜肴。我倒是没太大所谓,只是玖薇比较抵触,脸刷地白了下来,让我误以为她又要重演一次昨天的剧本。


  “我觉得确实应该尝试一下新奇的事物。”


  我们在一家后院种满了竹子的餐馆里看着菜单。这里的许多日用品都是竹制的,包括用餐的桌子、椅子,摆放着茶叶罐头的柜子,还有吊灯的外壳。菜单是纸板,上面有一道叫烤竹节虫的菜。


  “烤竹节虫……竹节虫是那个长的很像竹子的虫子吗?”玖薇问。


  “是啊,而且体型很小,要考的话应该也不像一般的烧烤那样用签子串起来烤吧。”我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竹节虫匍匐在竹子之间的模样。


  “感觉是挺新奇的。也比其他奇怪的菜听起来好一些。”


  “那就点一份吧。”我招呼服务员下单。除了这道菜以外我们还点了诸如清蒸山鸡、柠檬炒笋的特色菜,外加一壶绿茶,两碗饭。


  “这些钱我以后还你。”玖薇凝视着桌子,突然道。


  “不用,都算我请你的。”


  “那不好。你帮了我那么多忙,原本就是连还钱都不够的。还陪我在这里旅游,甚至答应为我恢复记忆……”说着,她的脸埋了下去,没在头发里。


  “怎么在这时候说这话……帮你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必为此而觉得有什么亏欠我的。如果你真的想报答,就好好接受我的帮助。”我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她昨晚在床上时的孤单模样,还有那句使我感伤的“我只能相信。”但是我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在于对一个无助无援的女孩儿的同情了。看着她时而活泼时而安静的样子,总让我觉出一些愉快与悲伤来。还从没有人能够随意的激起我心底的水花,除了我自己。


  她的嘴唇有点颤抖,很快被她抿得紧紧的。饭和第一道菜呈上来了。由竹子的一节劈成的两半充当盛饭的碗,从里面飘来竹子的涩香和米饭的甜香。第一道菜是柠檬炒笋,酸甜酸甜的。接着绿茶也被放到了桌上。我挑起筷子先吃起来,饭跟竹子一样的气味略显浓厚,在唇齿里留下深刻的记忆。我原以为她又要以沉默收尾。


  “这是你说的。可要对我负责哦。”


  我滞住半空中的筷子,愕然地抬头看她。她绽开了浅浅的笑,泪光在颊边滑落。这凄美的画面好像使我缓缓地沉入了一片小湖。彩色的阳光在浮起的气泡里灰暗下来。但我并没有什么呼吸的困难,胸口闷痛着,灵魂却越显澄澈,透明的异乎寻常。


  “谢谢惠顾!”


  店里打扮素朴的服务生欢送着我们。走出店门时一缕阳光迎到我的脚边,是刚才的多云正巧暂时的放出了太阳。眨眼间这柔和的光延到了玖薇的裙角,又在店旁种植的几株灌木的叶子上抹了些绿油油。很快不远处的森林里也投入它的影子了。玖薇踩着这些印在路上的影子,影子便跑到了她蓝白色的鞋上,怎么都遮盖不去。


  “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我们就爬爬山吧。”玖薇拨弄着一株矮树的枝桠,翩翩地转过身看着我。我前后各望了一眼,这条下坡路上有人刚消失在石阶的拐角,隐入疏密相间的树里,另一头很快又冒出一伙人在我们身后。铺建在山林里的石阶,宽度和长度都还中规中矩,如此的人流量放在石阶路上,一个不小心就将使这里变成堵塞的现场。


  “爬山虽然是慢运动,但也挺消耗体力的。”我和玖薇变成了并肩行走,石阶的空间被占据了一半左右。


  “可以休息,还可以看看风景。”


  “你喜欢这的风景吗?”


  “很舒服。站在高处的时候吹来的大风好像自然的拥抱。这样那样的树,也让我很亲切。”


  “随便哪一座山都是那样的吧。这里相较于一般的山地。还有温泉、尖峭的山峰、从山缝里流出的长长的山泉水。听说那山泉水像瀑布一样,但是却没有瀑布那么大的水幕,反而是一条细细的水流。”


  “想去看一看了。”玖薇的眼睛闪着期待,本就淡蓝的瞳孔水亮亮的。“会有人爬那种山峰吗?就是没有路,要借着工具上去的。”


  “肯定有的。攀岩爱好者或者一些有冒险精神的人对此还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但是我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不适合那种运动。”


  石缝里钻出长列的蚂蚁,蚂蚁身体的最后一节鼓胀的不同于平日里在家中见到的蚂蚁。它们个头不小,要互相碰一下脑袋才走得稳路。好几条石阶上都有他们的同伴,像黑黑的一条线在上面爬行着。粗糙而灰白的大理石阶添着几片落叶,那黑的一条时而钻到叶子底下,时而又从底下接连着探出来。


  “刚才从下面爬上来时,怎么没注意到景色?”


  “走得太急了嘛。你那么一大早赶去山顶的眺望塔,足足费了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七点多了。”


  若是一般的人从我们看日出那个位置上到山顶,或许用半个小时不到。两个身体素质都欠佳的人哪怕边走边休息,能走到我们这一步都已经算不易了。


  玖薇蹲下身。目光聚在石阶旁扎根在土里的几株蕨菜上。蕨菜单调的卷起毛茸茸的叶,像挂上去一只花斑的蜗牛壳一样。


  “这是什么?”


  “普通的蕨菜而已。”我站到石阶边,为后面经过的行人腾出过道。


  “蕨菜?”


  “你不知道?”


  “没有一点印象。”


  “记着它是一种可以吃的植物,城里一般见不到。或许长在山里,还是森林里都说不定。”


  “你对它也不怎么了解嘛。”


  “我没什么可了解它的,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差不多了。以后若有研究它的人对我提起它,那就当拓宽点知识面好了。”


  “哪有研究它的人。真的有吗?”


  我畅然地笑出几声。树的枝梢闪着莹绿的光。蕨菜的色泽显得暗淡,更为不起眼。玖薇一面红了脸,一面又把注意转到稍远处的枝叶繁茂的树上。她下了几台石阶,遥遥地指着林子的那边。那块地方没有石阶。


  “那棵树上有一个鸟窝!”


  我在她身后望过去,见着一些长得标致的挺立的树。浓绿和翠绿交映的地方有束束淡的光线照到矮的树丛上。


  “哪有鸟窝?根本望不见。”


  “就在那里呀。还有只小鸟露出了头呢。”她看我还是愣头愣脑地眯着眼睛到处找着她的鸟窝,便把笑容含得更狡黠了。


  “你在骗我吧。”


  我也感到双颊发热。


  “真的好高啊……是不是有个人在那里?”玖薇伏在山林里一座木亭的木栏上,望着远处的山峰。山峰光秃秃的,把大片成块的岩石裸露出来,尖的像一把利器。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在岩壁上缓慢地向上移动着。


  “肯定会有人的嘛。”


  “你会记下来吗?”


  “什么?”


  “今天的事情。你会把它们记下来吗?”


  “我没有做日记的习惯。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来兴致了。”


  对于她突兀的提问,我大概只将其归结为一时脑袋发热的结果。她今天卸去了妆容,我不由得担心日光会不会晒得她黑一点。


  “这两天对我而言可是很重要的,你不记,我也得把它们记下来。”玖薇笑得更灿烂了。淡在白里的红映得她的脸纯洁又柔润。越发强烈的日光暖暖地倾泻在亭角。我已经忘了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了。


  “下次我想去古城看看。”


  玖薇从悬得高高的山泉水流旁走过。水流接着清亮的湖面,在其上响奏着清脆的乐曲。不仔细看,水流里好像混夹着一颗又一颗的玉珠。山风窜出来,带偏了水流的轨迹,反射着冷冰冰的透明的光。湖底浅色的绿摇曳在风里,变得参差不齐。人们的声音似乎也都沉在湖里,被风吹散了。


  “好,下次带你去。”


  “可不要骗我。下次什么时候呢?”


  “找回你的记忆就带你去。”


  “如果找不回。是不是就不去了?”


  “那是另一回事了。找不回的话,至少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就带你去。”


  “你这么负责,真叫人不好意思。不过我很感谢。”


  “我原来也不好意思的。”


  “午饭去随便吃点吧。”


第八章

下午的光景也像注入湖中的水流。玖薇直到我们来到温泉旁的时候还在捂着嘴不时笑着。两个人在渐昏的暮色下都把脸红着,看起来倒像由于温泉的暖和而热的。还有很多人在我们的身边泡着。我特意避开了一些池子,里面有人惬意地搓着澡。在这样大好的时光和难得的场景里,这些人犹为破坏气氛。


  玖薇穿着件布料合适的泳衣,头发在脑后由浴巾裹起来,绑成了一个大大的球。我赤着上身,觉得不自然得多。沉到池水里,往外露只脑袋,还是感到不自然。


  “所以别笑了嘛。”我张嘴的时候差点喝进一口温泉水。


  “可是真的好笑。有点难停了。”


  “我也很莫名其妙的。谁知道山里居然跳出来一只猴子。”我着实感到无话可说。


  “毕竟是山里嘛,哈哈。”


  “那怎么还笑?”我假装生气地瞪着她。


  “当时所有人都笑了。那猴子抢了你的水果,我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头发还被猴子捣得……”她忍住笑好像努力地在回想下午的那件事,最后憋得脸通红,捂嘴直笑起来。


  “我也看到了。小伙子,一眼被猴哥盯上,不错啊。”一边的光膀子大叔大笑着拍了拍我在水里的肩膀,水花飞溅到我的眼角。他夹一块黄色的毛巾在胳肢窝下,肌肉的线条被水珠勾勒得清晰。我大约生出一种想埋头进池子里好好冷静一番的念头了,可是细密的汗珠融成大颗滚落到热腾腾的水中。


  “真舒服呀……很想在这里直接睡下。”玖薇说着同我一般,只把脑袋浮在水面上。她脖子后面的一些头发泡在水里,松散开来。我感受着和她的距离,在水里蔓延出去的意识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睡觉就和在浴缸里睡觉一样,很可能突然被水呛醒。”我故作镇定地引出话题。


  “你以前被呛醒过?”


  “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还挺好奇你当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很糟就是了。”


  “你喜欢温泉吗?”我向她问起。


  她侧过头思索了一下,最后抿着嘴轻轻点了下头。我望着她两颊的红晕,不自主地微笑起来。


  “我也挺喜欢的,很惬意呢。像我从前享受了很多自在的事情,但是泡温泉是最让人放松的一件,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你也这么觉得吗?”玖薇浮起身子看向还潜在温泉里的我。


  “那当然,在享受方面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被身体制约了行动,可是我的精神从来都是自由的。”


  “是经常阅读书籍吗?”玖薇好奇地问。


  “有。但是更多的是自己的思考,和一些不寻常的意会。”


  “真羡慕你啊,我其实不是很擅长阅读,很难和你达成共识呢。”


  “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起身露出大片肩膀。她笑了笑把话题带过。


  温泉淌在山间,被围栏框起来。水珠没到空中就散成了看不见的蒸汽。倒是很少有风再涌进来了。池塘的岩石上有几片青苔,小小的杂草从其间伸出叶子,轻轻地上下摆动。


  我和她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话题了。这个恍若一张白纸的少女,只有问起我的事情来才会添上颜色。我讲了我的小时候。那时的天真与纯洁才更适合她。刚才不见的月亮倾洒下月光。温热的水里我全身的骨头都被按摩了一遍,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我们赶在八点以前回了旅馆,坐到旅馆里供应晚餐的自助餐厅内,我又回想起昨日同她在这里的时刻。昨天的那张桌子还是空着的,我和她选在了那里。和她对视的瞬间,仿佛使我回到了昨天的这里。她还是吃着拌碎肉的面,我依然吃得很慢。这次我没有再精神恍惚,刷门卡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疲累。


  玖薇一回房间就躺下了。我照着昨天的模样洗完澡,在她接着洗完后把她的衣服送下楼去烘干。上来时见她不停地喝着矿泉水。


  “有这么渴吗?”


  “刚才喝了不少温泉水,总感觉嘴里怪怪的。”


  “又不是游泳,怎么喝的那么多水?”


  我关了灯躺回被子里。今天我再没有掀开窗帘去看夜色。反正也是一片黑的叶子,只有室内的灯光能在上面反射出深绿。今夜比昨夜要暗一点。


  “如果我家住在很远的地方怎么办?”玖薇于黑暗中说起话来。


  “送你过去嘛。”


  “那你呢?”


  “我?我大概会考虑搬过去吧。”


  “为了陪我吗?”


  “嗯。说好了带你去古城的。”


  “认识的那么仓促,为什么为我付出那么多?”


  “你又问这样的问题了。非要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对我而言意义已经远不是一个陌生人了。这么说你总能理解了吧。”


  “真的吗?”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在宁静的夜里划破了如水的夜色。


  “真的。遇见你以前我一直是一种虚浮的状态,处事不惊,毫无所谓。这种感觉现在再感受一番,对我来说甚至是一种煎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似乎确实给了我改变。”


  “我也觉得与你在一起,有种安心的感觉呢。”


  玖薇默默的起身,从床头柜上摸到瓶水又喝了几口。


  “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什么也不记得。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我好无力。还好自己看到了那台卖饮料的机器,在里面发现一瓶令我十分熟悉的饮料。我想从那瓶饮料上找回记忆,看了好久都没有办法。”


  “然后我就买了给你。甚至还不小心打了你一拳。”


  “说起那事还没跟你算账呢。可是喝了之后还是没有任何想法,一点回忆都没有,虽然味道真的很熟悉。”


  我翻了个身朝着她,发现她坐在床上,隐约里见她靠着床头的墙。“你不会忘了我吧。”


  “一定不会。”


  “快睡吧。明天就离开这里了。过得好快呢。”


  “不过不用再像今天一样起得那么早了。”


  我被一阵狂风冻醒了。窗帘肆意在房内飞舞。树叶一齐颤动,伴随着陌生的雨声。好像群树在悲鸣着什么,手舞足蹈地落着雨泪。窗边窗帘的底下,木板上多了一滩水。天空灰暗暗的。


  “下雨了啊。这么大的风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飞机。”


  房里没有别的动静,她还在睡着吧。我瞥了一眼她那张床,亮洁的被子平整的铺在床上,鼓起来的地方盖着枕头。忽的一阵冰冷蔓延上我的肺腑,我不由自主地把房间摸了个遍。厕所洗漱台上,一个杯子里插着牙刷,沐浴在山风里。


  “什么?衣服?三零九号的客人?您没有用过烘干机啊。”楼下的工作人员满头雾水地看着我。


  我呆立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今天早上的那场梦渐渐明晰起来。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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