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章 尾声
早春,寒意料峭,半夜细雨,天快放明时,雨歇了。
这个冷峻清冽的早晨,楠溪江畔千年古村——莲瑞村北高峰屿山半山腰的林姆妈早已经被西厢房的珍珠鸡叫醒了。她在东厢房的妆奁盒里拿出了一对包银雕花的风藤镯子,一只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只用绢帕包好,塞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然后,她用那老黄杨木雕就的篦子,将一头与她年龄极其不符的黑发梳得一丝不乱,收拾好所有的行头,然后提起好久不穿的罗裙,出了木屋子那带铜锁的黑木大门,往山下走去。
离林姆妈木屋子几铺山路的莲瑞村的寨门外,与百年前那个芦家大房太太下山的清冽的清晨一样,那条清澈见底的楠溪江上,渔灯也是一夜未灭。竹筏载着各式人和物,忙碌地来回穿梭在烟雨迷蒙的宽阔的溪面上,竹筏上的鸬鹚又是一夜得不了歇息,困得两只脚频繁地换着站。当莲瑞村早起的艄公一脸倦意地去解系在溪边溪萝树下渡船的缆绳时,猛然一抬头,如百年前一样,发现迎面江中那几只竹筏上的黑脸船工不是自己莲瑞村的熟人。渡船的老艄公扯着嗓子问了一句:“客官哪个村的?这么起早做什么营生呀?”艄公的问候似乎是一缕江上晨岚,触碰到在对面几只竹筏的水流间。但是,这一次,艄公的问候并没有倏然入水,不见回音,只听得对面的船工传来了高亢的回答:“我们是带自家宝物来参加莲瑞村断了几十年的‘瓯宝大会’的。听说来的客家多,怕渡口拥挤,所以趁夜里早早将货物运来。多有打扰,请多包涵!”
岸边骑在牛背上的小牧童笑了,清脆的声音透过晨雾传了过来:“你这老糊涂了的艄公诶,今朝又是二月二,你忘了咱莲瑞村的大会市了?听我爷爷说当年你做小细儿(瓯地方言:小孩童的意思。)那辰光,芦家山芦大财主家雇人运南杂和药材到咱莲瑞村参加大会市,你不是年年趁他们不注意时,偷他们的桂圆、北枣还有枸杞子吃吗?”
老艄公一听,脸烧了起来,一边叫着:“你这没教养不尊老的小东西!”一边随手抓起脚下的一颗小卵石,往小牧童扔了过去。小卵石还没落到小牧童脚下,有人就呼唤他了:“老艄公,这么早就跟小牧童拌嘴,也不怕‘小细儿’们笑话呀!”老艄公回头一看,只见那边站着的是他年轻时候朝思暮想而不得的林家丫头!老艄公脸一红,赶紧将头上那歪在一旁的斗笠扶了正,朝林家姆妈咧嘴笑道:“难得你下山来,来作甚呀?”
原来今天,林姆妈要赶这几十年后头一次重启的 “二月二莲瑞大会市”,为即将出阁的南屿心采办嫁妆,另外,她还要赶上那个让四乡八邻人人翘首以盼的“瓯宝大会”呢!
今日的莲瑞村,让林姆妈恍惚了,她似乎穿越回几十年之前,又似乎穿越到几十年之后。此刻她的眼中,莲瑞村外楠溪江上依旧船只云集、村中也是人声鼎沸,会市中摊位店家也如当年鳞次栉比。但是,却不再是当年的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南杂北货、香火纸马等的专门经营,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看相算命、修面剃头。林姆妈快步在会市中穿梭,经过大祠堂那个大“道坦”前的古戏楼。只见戏台底下已经热闹非凡,林姆妈眼尖,看见那不老实的“厚佬”(浙南对好色之徒的俗称)趁着人挤人挨,故意在一边伸头东张西的一边开怀哺乳的小媳妇雪白丰腴的胸脯上摸上一把,然后在小媳妇的笑骂声中逃开了。
林姆妈啐了一声:“有娘养无娘教的小‘厚佬’!”林姆妈一转身,只见眼前汪家瓯瓷“旺世堂”三个大字高高悬挂在店堂门楣上。她停了下来。“旺世堂”的老大汪屿松一见,一边躬身将林姆妈引进了店中,一边说:“姆妈,为妹妹定做的金边龙凤高脚碗已经好了。你给评评理,妹妹不要那个十八寸的送子观音,非要我好不容易新烧出来的鸡首壶!”
林姆妈斜了汪屿松一眼,说:“你舍不得吗?”屿松憨厚地笑了:“妹妹要的,我哪有舍不得的。只是今天我这鸡首壶要先去参加‘瓯宝大会’,然后再开开心心给屿心妹妹做嫁妆!”
林姆妈道了谢,加上一句:“那个送子观音也要的。”就带上金边龙凤碗和送子观音来到了会市另一头的“肖记瓯染”店铺,肖霄云一阵风儿似地迎出来,叽叽喳喳地对林姆妈说:“姆妈姆妈,‘百子被’和‘状元被’都弄好了,我还给我未来的侄子侄女儿用蓝夹缬做了全套的小书包、文具套和电脑袋呢,你就等着吧,咱家的状元很快就来了!”
林姆妈用力点了点头,满意地往“瓯雕”邺家走去。邺终成已经和二哥邺继承去“瓯宝大赛”的现场了,邺家老大推着轮椅上的父亲老邺出来。老邺一见林姆妈,开心地说:“林家姆妈,屿心侄女儿的雕花双退踏床是我家大业日夜赶工,精雕细刻出来的。我起不了身,但是,坐着也能做个小物件,喏,你看看这用黄杨木老料做的‘五子登科’怎么样?”
林姆妈一见老邺手中的小物件,欢喜满面。
出了“瓯雕邺家”,迎面碰见花大萌。花大萌边说便递上了一份菜单:“姆妈,正要找你看屿心姐姐婚宴的菜呢!”
林姆妈上下扫了一眼,笑眯眯地说:“其他都好,就是那么多新瓯菜,客人们吃得惯吗?”“姆妈,现在我瓯菜馆里的这些创新瓯菜可受食客们欢迎呢,天天排队等位,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林姆妈满面春风地继续走,最后来到了 “瓯丝南家”——南家绣庄。
屿心一见林家姆妈,开心地迎了出来。林姆妈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包银雕花的风藤镯子,然后将自己手腕上的那一个也退了下来,一对镯子用丝帕悉心包好,递给屿心:“这是肖云志亲姆妈当年给我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如今这样的风藤再也找不到了,可以治风湿疼、平肝明目的。你好生收着!”然后转身看了看问道:“嫁衣裳呢?快拿来姆妈看看!”屿心一听,脸上飞起了红云。林姆妈嗔笑道:“明媒正娶的,害什么羞呢!新嫁衣一定是针针生花、线线放彩!”
果不其然,当林姆妈捧着屿心用自己精心收藏了几十年的五彩锦毛绣的新嫁衣时,禁不住热泪滚滚。屿心帮她擦干了眼泪,随即,林姆妈两眼放光,双手捧着屿心的新嫁衣,就像捧着当年自己出嫁时的嫁衣裳一样……
忽然,“咚咚咚、咚咚咚”,村中祠堂那一面 “初一擂鼓传十五”的祠堂大鼓擂响了,所有人都知道,瓯宝大会开始!
当林家姆妈急匆匆地赶过去的时候,只见瓯越五匠的五位新瓯匠和来自各地的其他年轻匠人们胸佩大红花,纷纷拿着自己的匠心宝物上台来。那些个宝物出将入相,新鲜别致,争奇斗艳,好不热闹。林家姆妈看了一会儿,喃喃说;“哦哦,还有番人(外国人)也来赛宝啊!在我看来,这些个宝物,是你的,也是我的,还是他的。谁家的好都是一样的好,都是匠人们的好,分什么上下贵贱呢!当年圆觉和尚不是有‘证道歌’吗?”
林家姆妈转了个身,从大祠堂慢慢地出来了,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口中有一句无一句轻轻念叨着一千多年以前永嘉大师圆觉和尚的《证道歌》:“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六般神用空不空,一颗圆光色非色……无价珍、用无尽,利物应机终不悋……但自怀中解垢衣,谁能向外夸精进……”
又是一个江岚清冽的清晨,晨曦在东方青蓝的天际渐渐泛出红光,莲瑞村外的楠溪江上,艄公睡眼朦胧地撑着渡船,船上载着瓯江之畔的各位心怀壮志的年轻的新瓯匠们。渡船慢慢驶离岸边,而对岸,早起牧童的短笛声回荡在宽阔的江面上,清澈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