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胖子一路出来,沿着村路走了一气,到了村子的另一头儿,正说要找辆车来,一转头,看见对面开过来一辆半旧的两箱小轿车。村路狭窄,袁胖子往边上让了让,那车开到他跟前,却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有人从后排拉开车门,拐着腿下车,叫了一声:胖子!
胖子一看,认识,是花哥的干儿子盛舆。
盛舆是个孤儿,两条腿都从膝盖以下截肢了,本来一向是坐轮椅的,袁胖子一看他自己从车上下来,不由得就朝他下身看去。盛舆知道他的意思,笑着提起裤角给他看,说是新装的义肢,碳的。袁胖子撇一撇嘴角,跟着笑笑,说这下你可方便了,又问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盛舆说我现在当老师了,就在前头那个镇上,学生有这个村的,过来家访。
袁胖子知道盛舆原来是下围棋的,要不是因为腿有残疾,弄不好能进棋院,不觉有点奇怪,说你当老师挺好,可干嘛不在市里,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
盛舆笑说我这样的当老师,还能带着学生跟人拼成绩吗?无非就是教孩子们认识几个字,当然只有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才当得成。
袁胖子耸耸眉说也是。
盛舆就问,你晚上上不上花哥那儿去?老爷子念叨你好几天了。袁胖子说我正要找车回城呢,你晚上回去吗?盛舆说这村里还有一个学生要家访,访完了就回去,你搭我这车吧。
俩人说着话,就上了车,前头驾驶座上转过个女的来,跟袁胖子打了个招呼。袁胖子知道盛舆早先有个女朋友,当初出车祸死了,这女的,袁胖子也认识,叫左云,是盛舆原来女朋友的表妹。袁胖子也就打了个招呼,心想如果是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找前女友的表妹继任。
盛舆的学生家离得不远,一脚油儿就到了,左云把盛舆扶下车,回头问袁胖子,你进去喝点水吗?袁胖子说,里头没空调,我这胖家伙怕热,让我留在车里吹空调吧。左云呵呵笑着,说回头你得给我报油票儿,说着就关了车门,跟盛舆进去了。
袁胖子从后座探身过去把仪表盘上的音响打开,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听冰透的可乐,打开闷了一口,掏出电子书看起欧阳修文选来。看了没两篇,左云回来了,拽开车门往驾驶座上一坐,说热死我了,你倒舒服。袁胖子哈哈笑着,又从包里掏出一听可乐来扔给她。
左云也不客气,接过来拉开灌了两口,美滋滋地打了个碳酸嗝。袁胖子合上电子书说,盛舆当个老师还真上心,这年月还有人上学生家家访可不容易,何况是这么个小地方。
左云嘟着嘴说,这家伙在学校里又要办围棋社,又要办书法社,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袁胖子叹口气,拉开车门出去转了一圈。日头最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地上热气蒸腾,也还并不好受,小村里一片寂静,这户儿主人养的狗趴在门洞儿阴凉儿里,没睛打彩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呜噜了一半声,又趴下睡了。这么一会儿功夫,袁胖子的汗已经淌了一身,没奈何,只好拉开门又钻进了车里。
车里的音响正在播柏菲精选里的燕子,各声道穿梭混响,左云听得入神,袁胖子就没再说话,从背包里摸出一条强力吸水毛巾兜头裹脸地擦汗。擦完汗,又抓起可乐来喝。左云回过头来说,我说胖子,你知道山西有个地方叫左云吗?
袁胖子一愣,说知道啊,在大同旁边,再往北就是内蒙了,产煤,好像还有长城。左云嘟嘟嘴说,你们居然都知道,盛舆说下周带我上那儿玩玩去,那儿有意思吗?
袁胖子心想是盛舆带她去玩,就说还行,多少有点儿意思吧。山西面食都不错,不用说了,左云那儿有一种油仁儿饺子,还有一种叫琉璃饺子的,有点儿特点,你去吃吃吧,学会了回来给我们做。左云就笑,说我就知道问你准没错。
正说着,就见盛舆从院儿里出来了,左云赶忙跳下车去接,学生和家长也都送出来,客气了两句,盛舆上了车,摇下车窗又跟人家招了招手,这才告了别。倒车的工夫,袁胖子从包里掏出个保温瓶来,递给盛舆,说给,你爱喝的乌龙茶。盛舆拧开呷了一口,很享受地叹了口气,说三得力的那种瓶装乌龙茶就挺好,你还费心给我弄这么麻烦的。袁胖子说上回给你们老爷子淘换了不少,我自己也留了点儿,不费什么劲。
于是就开着车一路儿往花哥那儿去。袁胖子仰在后座上和盛舆下盲棋,下了一阵盛舆咬牙切齿地说,胖子啊胖子,我这一辈子也算栽了不少跟头了,可要说谁叫我恨得这么想杀人,眼看着好像只有你一个啊。袁胖子哈哈大笑,说算了算了,你有美女在侧,吃了分心的亏嘛。
于是住了嘴,一起听音响里播出来的凯伦安,听了半首左云说人家都说这个人的歌儿清澈,我怎么觉着好像没睡醒的样子,抬手退出碟来换了一张英格马。袁胖子没答腔,闭上眼睛一会儿打起呼噜来。
还好到花哥家时天色将晚,没那么热了。花哥向来不喜欢开空调,袁胖子这一阵没上他们家去,就跟这个有关系。进门正赶上晚饭,素王和五哥也在,吃的是冷淘棋子面,面是用菠菜汁和的,一粒粒湛青碧绿,用水晶玻璃碗盛着,泡在绯红的茄汁汤水里,铺一点素净的鸡丝木耳丝绿豆芽,看着就口齿噙香。
袁胖子洗手坐下,吃了一小碗面,就放下筷子,自己进厨房盛了一碗绿豆汤出来,就着桌上摆的芽菜肉末慢慢消磨。五哥笑说胖子今天有心事吗,怎么胃口这么小?
袁胖子大笑,说我这么没心没肺,能有什么心事,这些日子在外头胡吃海塞得太放肆,纵欲过度啊,这不是想清淡点,养养生嘛。五哥就笑着对花哥说,看见没,上你这儿吃斋来了。花哥也笑,说这要怪只能怪素王。
袁胖子在花哥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每天早睡早起跟花哥练字下棋学气功,下午就和素王一起去钓鱼,晚上跟五哥淘碟布线装箱子,有时候硬拉上花哥和素王一起打麻将。最后五哥的女朋友炎炎半真半假地吃了醋,这才把袁胖子撵了出来。
袁胖子拎着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了一阵,定定神,打了辆车又去了祖运兵家。
站在门口敲了几下门,祖运兵的声音从小屋窗户里飘过来——哪位?袁胖子说你开门吧,我是胖子。
接着就听到祖运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门拉开,祖运兵还是穿着那条海军蓝的直筒沙滩裤,素色圆领T恤雪白耀眼,连一丝褶儿都没有,满头寸把长的头发四下里支楞着,眼睛抠抠着,眼圈有点黑,好像刚熬过夜,不过努力圆睁着,反而比平时显得更大。
你怎么来了?祖运兵木讷讷地问。
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袁胖子笑着就往屋里挤。祖运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把袁胖子让进屋来,随手关上了门。袁胖子四下打量着,外间大屋里还是家徒四壁,什么东西都没有。还在种麦子?袁胖子笑着问。
祖运兵一下来了精神:快来看。说着自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小屋。袁胖子把背包往门口地上一撂,跟进小屋,只见窗户底下睡袋对面日光的投影里,摆着一个巨大的花盆,里面长着一株麦苗。
袁胖子看着麦苗不觉一愣,说这才几天,按说应该刚出苗,怎么眼看要分蘖了,就是春小麦也没有这效率啊。祖运兵慢慢地眨了一阵眼睛,说你们不是有句话叫揠苗助长吗,再说,现在是夏天。
袁胖子大笑,说别看是独苗,苗情不错。祖运兵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捡的那个麦穗不好,统共只结了四十几粒小麦,最后只剩这一棵符合我的要求。
袁胖子偏偏头看看祖运兵,又看看那株麦苗,又看看祖运兵,说你还真是揠苗助长啊。然后说你真要有收成的话,这麦苗需要尽快从盆里挪出来了,眼看就要分蘖了,分蘖数量的多少可是初步决定了小麦收成好坏的。
祖运兵点点头说,好。
袁胖子就放松下来,仔细打量打量小屋,发现也没什么太大变化,除了多了种麦苗的这个花盆,就是睡袋上多了个枕头,于是抄起来掂了掂说,哟,睡枕头了。
祖运兵的眼睛又一次放了光。是,这东西真好用,房东太太送给我的,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荞麦皮。有机会我自己也试着种点。
袁胖子笑,说你慢慢种。又说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块进城,吃个饭什么的?
祖运兵说好啊,我正想买一条凉席,好一点儿的那种。还有,你们上次带我吃的烤肉也不错,我想再去吃吃。
袁胖子笑说看你这点儿出息,得了,还是我带你去吃点儿好的吧。
两人出了门,祖运兵问,怎么走?袁胖子想逗逗他,就说,房东家好像对你挺好?祖运兵说是,经常让我上家里吃饭。袁胖子笑说,面子不小啊你,咱俩去借两辆自行车应该没问题吧。
祖运兵就领着袁胖子去了房东家,这家大人都不在,就一个十四五的姐姐,带着一个十一二的弟弟在屋里啃着冰棍儿看电视。袁胖子冷眼看着,这家说穷不穷说富不富,家里说整洁不算整洁说脏乱也不算脏乱,里里外外都跟这姐弟俩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祖运兵跟姐弟俩吭哧了半天,总算把自行车借到了手。俩人推车出来,在门洞里正碰上一个叨着一种叫绿舌头的冰棍儿的男孩踢踢踏踏地跑了进来,冰棍儿有点化了,粘粘的绿汤儿顺着小脏手滴滴答答往下流。袁胖子心想,这不是盛舆那个学生嘛,看样子跟房东家儿子年龄相仿,不知道房东这儿子会不会也是盛舆的学生。
袁胖子一边想着,一边推车上路,遛了两遛,一蹁腿上了车,往村外骑去。祖运兵不会遛车子,一条腿跨过车梁去,踮脚坐到车座上,使劲一蹬,也跟着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