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兴市原龙溪乡蔸坪村打子垅组西山中,安葬着张氏一脉中的一枝先辈,他们来自福建上杭,迁徙广东梅花再到宜章,其中一枝落在打子垅组。打子垅西山中,众多坟莹,堆的最高最大最圆那掌坟就属我的阿婆一一庞金花老人。
前此天小叔打来电话,说阿婆今年120周年诞辰,邀我写篇纪念她老人家的文章。我打开记忆的闸门,往事瞬间浮现在眼前,对于阿婆的记忆是我小时候到现在都无法磨灭和挥之不去的永恒。
阿婆生下六男二女,父亲排行老六。小时候父母在单位上,我和哥跟着阿婆和双目失明的二伯一起生活在乡下。那时的伯叔兄弟姐妹和老表有二十人之多,过年时闹着玩,相互争阿(外)婆,“那是我阿婆,那是我外婆”唯恐谁会争了去,于是我说“是我的阿婆”。
即然是我的阿婆,那么就回顾一下我与阿婆同吃同住的那些岁月,回忆那些与阿婆共同生活的日子,回忆那些阿婆光辉的历程,回忆她的音容笑貌和温文尔雅的性格。
我的记忆里打子垅很贫穷,穷到石头牯要打补崽的那种。吃饭青黄不接时,夏天到秋天经常带个山黄瓜去学校当中餐,说起山黄瓜,阿婆每年会在菜园里种上二三十蔸,天天背个畾,拿着挖工崽,或挑担马桶,侍候着菜园。山黄瓜可是稻田外救济粮食的一部分,山黄瓜成熟时,只有十几公分长,非常粗壮,稍大点那时我还一个人吃不完一个。每次在街上碰到有此品种,一定会买上一两个,不是山黄瓜有多么好吃,而是为填补和延续那段童年的回忆。阿婆种的豆角茄子总是炒的很大盘,那种年代里当粮食填饱肚子是种常态。过完秋收,红薯却成了我们的正餐,揭开饭帐里面一定有红薯,红薯丁,红薯块,红薯丝,红薯糍粑之类,每夭夜里会煨几个红薯,第二天让我和哥带到学校当中餐,还交待我们中午就别回来吃饭,小孩子那懂得大人对于生活的算计,有时饿了一个小跑到家,揭开饭帐里面也没有米饭,只好喝点泔又回学校,夜里有点米饭,大家分着吃,怕大家夜里肚子饿,在床上饿的左右翻滚掉到床下,经常吃完夜饭就会说今夜不会掉到床下了,意思是吃饱了。到现在回忆起来,阿婆在那时真真五正没吃饱过,她吃饭时总是会观察二伯吃饭的快慢,二伯的习惯是饿了吃的快,不太饿吃的慢,阿婆见他吃的快便会把自己这份耙给二伯一半。瓮里米不多时就会分成几堆,一堆一天,算计着过日子,以便早作打算。
我在打子垅长到九岁,几乎没有吃过猪肉和荤菜,过节没吃过肉,过年来客吃过鸡。生产队分的几斤肉没有我和哥的份,生产队说我们的猪肉在父母单位上,队里分来的肉,阿婆首先会把肥的瘦的分开,肥肉切成麻将块用盐腌住当炒菜的油使用,一般要吃到年中,两三斤肥肉当油吃六七个月,可想而知,那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她言语不多,不象平常农村老太太那么絮絮叨叨,深谙沉默是金的哲理。她干净整洁,虽不化妆,总是把头发梳的有条有理,盘一个髻扎于脑后,围个乌黑的纱巾;衣服穿的整齐,恰到好处。她还很会讲故事,讲杨梅树开花,大年三十去看杨梅开花的人,被开的花美死了;讲杨梅树好色,女孩上树摘杨梅来年会变的更甜,妇女上树摘杨梅来年会变的更酸,所以树根部会长出许多色斑。
她做事很有条理性,总是把事情安排的象程序员一样,今天出太阳该洗什么晒什么?明天下雨该准备什么防止什么?一件件一桩桩计划周密。她对生活会安排会打算,从未见过她为生活琐碎而急燥过。她还特别会饲养家禽家畜,那时候猪肉很缺,但来人来客鸡蛋还是拿的出来的;家中养条黑母狗,母狗生狗崽后,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从来不收分文,只交待善待狗狗,若打了狗送点过来吃,深受爱狗人士的好评。
曾记得,二伯去碾米,在黄家垅不小心把米倒下山,阿婆没有责怪他,我们喝了两月的红薯稀饭,二伯当着我们兄弟和阿婆的面哭过几次,哭倒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心里深感内疚。这件事后来在生活上稍差点时,经常被哥提及,哥总是摇着头说:哎呀,再苦再穷也比在打子垅那两个月要好,宁米也没有,尽是些蕃薯佬。
曾记得,长沙叔叔从长沙带回来的苹果,那种红,那种香,那种甜,十分诱人,可惜只有当时我的拳头一般大。阿婆见人多时洗一两个,每个切成八辦。更可惜的是因为舍不得而忘记吃,藏在谷厫中,等搲谷时才发现,已经是黑苹果干,也是我当时见过最成熟过头的苹果。
曾记得,那时长沙大妹两三岁,大姨忙时经常把她放在家,大妹小还是懵懵懂懂不晓事,“偷”灶龛边媒炭罐里的杉树木炭当零食,阿婆教训不到,打小手也打不到,吃的满嘴黑炭还津津有味。在打子拢的日子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把黑炭当喷香的零食。嗨…说多了都是泪。
还记得,阿婆一天到晚没有空闲,总有她能找到的事情,不是这种事,就是那种事,剪鞋样,贴背壳,钻鞋底,敹衣物,做个没完没了。还记得,教我采屋后的茶叶,摘田里的青花和路边的夏枯草,带我去摘山中的杨梅,去扷笋扯蕨,去捡菌子采野果。还记得,端午节摘回来的杨梅藏入醪酒中,到夏天时搲出来煮水喝,那是童年里喝过最好的饮料。还记得,神龛上插着的家法,每当我兄弟犯错时都会抓住,把家法举得很高很髙又轻轻落下。记得我都记起来了。
我怀着深深的眷恋,当二伯去世时,唯恐失去对阿婆的那份念想,老宅中搜寻着每一份记忆,眼前浮现出她慈祥和蔼可亲的笑脸,我想留下点她所留下的贴己之物,不经意间发现了那个淘罐,是个陶瓷的淘罐,能装四五升水的淘罐,当我带回来时,父亲告诉我是他们小时候专门用来装南瓜籽的淘罐,要过年才会由阿婆端出来,把平常吃了南瓜的瓜子收集起来晒干,过年时炒熟装进去,刚好能进一只手,你想大把抓出来是不可能的事,只能用五根手指抓一小撮,瓜子不多又便于分配。默默地看着那只摆在柜中的淘罐,心中有种莫名的敬佩,端在眼前用抹布轻柔地擦拭着,我又怎么能猜透当时阿婆把淘罐买回来时的心情,她是生出了多大的智慧,为生活散失了多少睿智聪慧的细胞。
岁月无痕,从长辈们口中得知,爷爷二十七岁从雷正乡秋木村把十五岁的她娶进门,爷爷在土地改革中成为农会骨干成员,五十五岁过世后,艰难困苦的家庭中失去了主心骨,很多人劝她再嫁,断然拒绝。她为了这个家和孩子们,阿婆似根藤牢牢地缠绕着这个大家庭,紧紧地梱梆连系着每一个儿女,她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虽然没有让他们每个人在以她为凝聚力中健康成长,可她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单薄无助的,瘦小无力的身躯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大家庭。这是种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即将出现的前奏曲,搭帮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她才如释重负地伸直了腰杆,儿女们逐渐长大,能助她一臂之力,而她正值中年,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那种为人处世的态度,那种积极向上的作风,那种紧跟共产党的思想和听毛泽东的话的理念,把她整个人生武装了起来。从苦水中爬起来为民众谋幸福,为美好生活而奋斗。先后培育出四个儿子为党员,三人是国家干部,一人为村支部书记。她的这种精神和思想得到了全村、全乡、全县人民的点赞和肯定,解放后成为了乡里第一位妇女乡长,1953年2月20日这个日子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她参加了湖南省第一届妇女代表大会,是资兴县里唯一的女代表。
她主观认为自己没有文化,在妇女乡长一职中急流勇退,主动让贤。我母亲到乡里当妇女主任时,经常去探望她,一来二去成了她媳妇。母亲经常和父亲开玩笑说:若不是看在你娭毑的份上,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你。母亲看重了这个大家,撮合父亲做媒,又把亲妹妹嫁给了大弟弟。我的阿婆在那个年代是产生了多大的磁场,生出了多大的魅力和能量呀?!
一九八五年正月里,我的阿婆寿终正寝,与世长辞,享年八十岁,噩耗传遍龙溪洞,与她认姊妹的,认干娘的,认大娘、大婶、大姨的、还有附近的老百姓,都来为她送最后一程。假如乡里有乡旗的话,甚少要为她下半旗,可以这么说。她的葬礼是我活了大半辈子所见过参与人数最多的,简单而又隆重。
如果让我去评价她为人处世的风范,她可以,并且完全可以称的上“德高望重,母仪龙溪,感动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