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许永杰
七岁之前,我在平顶山的乡下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留守娃。准确地说,我是从三岁起成为留守娃的。
三岁那年,在市内教书的父亲回到老家,把在家务农的母亲以及上小学的姐姐和哥哥带到了城里。父亲是“一头沉”,当时工资很低,每月仅有十几块钱。为了养家糊口补贴家用,父亲还事先为进城的母亲在校办工厂里找了一份零时工。
如今想来,父母当年捉襟见肘,的确不好把我带在身边。父亲在学校只有一间宿舍一间厨房,且学校教师紧缺,父亲一个人带好几个班的课;母亲不仅要起早贪黑为一家人洗衣做饭,还要在校办工厂里辛苦干活,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尚未入学的我。
那个时候,虽然父母仅把我一个人留在老家生活,但我对他们是没有丝毫怨恨的,或者说小小年纪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怨恨。
村上一些叔们伯们经常逗我“你是爸妈从石头堆里捡来的孩子,要不怎么把你哥你姐都带走了,偏偏把你一个人留下?”
我偶尔也零星从爷爷奶奶嘴里听到一些关于父母的情况,但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父母当初为何把哥哥姐姐带在身边,而没有把我带走呢?
很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我看了一些关于留守儿童的书籍才知道,这其实是对父母角色的错位,换句话说,那时候我一直把爷爷奶奶错当成了爸爸妈妈。
在我四五岁时,困扰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其他小伙伴的爸爸妈妈都很年轻,唯独我的“爸爸妈妈”却是满脸核桃皮般的皱纹?
当时的我真是傻得可爱,虽然口中喊的是“爷爷”和“奶奶”,但在心中却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爸爸妈妈。
而亲生的父母我却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他们似乎只是远方亲戚,只在寒暑假或逢年过节时回乡下看望我几次,给我买一些乡下没有的吃食或者鞋帽。每次见到他们,我都是在爷爷奶奶的一再催促下,才极不情愿地喊两声“爸”“妈”,那种感觉就如同见到“叔叔”“阿姨”一样,仅仅是个称呼而已。
在留守乡村那几年的时光里,由于脱离了父母的严加管教,我犹如一匹脱缰野马,脾气异常暴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打架从来不计后果,总是旧伤疤还没好新伤口就来了,在村里同龄人中是出了名的泼皮胆大。
毕竟,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除了让我吃饱穿暖,几乎没有精力关注我的思想动态。有时候即便发现我做了错事,他们顶多也就是吓唬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六岁那年,我背着奶奶做的碎花布书包到村上的小学上学。一开始出于新鲜,我在昏暗潮湿的教室里,趴在爷爷给我垒的泥疙瘩座位上听了几堂课。可没多久我便厌烦了枯燥无味的学校生活,开始逃课。下河洗澡、上山打鸟,过着无拘无束不受管教的日子。
正所谓“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终于有一天,我逃学行为被爷爷知道了。那年六月的一天,老家的小学举行期末考试,我害怕成绩不好不敢参加考试,偷偷把书包藏到一个破砖窑里,和一个伙伴带着自制的铁叉子,去学校南面的河里扎蛤蟆。
等我疯玩了半天回到家里,看到爷爷铁青着脸站在大门口。原来就在上午,老师已经跑到家里把我的种种劣迹告诉了爷爷。气急败坏的爷爷手里掂着一个笤帚疙瘩,在院子里把我撵得四下乱窜,奶奶看不下去,心疼万分地把我搂在怀里,冲着爷爷大喊,你有本事把我也打死算了?爷爷叹了叹气只好作罢。
七岁那年,一个夏日爷奶去地里劳作,我一个人偷偷溜达到河边看大人们炸鱼。炸药在水中爆炸后形成的冲天巨浪在我眼里美不胜收,百看不厌。我挤在人群前面,看着炸鱼人一气呵成的动作,眼花缭乱。
可那天炸鱼人出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重大失误,当他点燃引爆炸药的雷管后,可能是有些紧张,炸药竟脱手掉在了脚下。哧哧冒烟的炸药让炸鱼人和周围的人惊慌失措,纷纷四散逃离。
而此时我正盯着水面,傻傻等待炸药在水里开花呢,对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毫无知觉。可能是周围噪杂的喊叫声让我多少有些回神。回头一看,那管哧哧冒烟的炸药就在身边,我顿时吓傻了,危急中有人猛然拉了我一把,我迈开腿拼命往前跑,跑出去大约十几步,身后传来了轰隆一声响。
我明显感到一股热浪冲击我的背部,惊魂未定的我扭头一看,刚才我站的草地上炸了一个大坑。
那天晚上,从来没有打过我的爷爷把我关在堂屋里狠狠揍了一顿,任凭奶奶在外面哭着喊破嗓子也不开门。一脖子犟筋的我平生第一次向爷爷低头认了错,因为我意识到,那日我距死神仅有一步之遥。
发生了那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后,父母再也坐不住了,在我七岁那年,他们毅然决然地将我带到了身边。
离开老家进城那日,我哭得稀里哗啦,拉着奶奶的衣襟死活不走,爷爷在一旁也不停地抹泪。最终,还是爷奶一番哄骗才将泪水涟涟的我送到父母手里。
父亲在他所任教的中学附近为我找了一所小学就读。虽然留级仍上一年级,由于我不会说普通话,加之性格内向,我的学习成绩和人家城里孩子错了一大截。那段时间,我心事很重,虽然和自己的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却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尽管哥哥姐姐对我也是关爱有加,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让我吃,然而他们的良苦用心和一切努力对我来说都是徒劳无功。无心学习的我满脑子都乡下的爷爷奶奶,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泪水一次次从脸颊滑落。
接下来,教我的女老师隔三差五就让父亲去学校,说我野性太大,不服管教,历数我作业写得潦草、上课开小差、爱和同学打架等毛病。老师不留情面地对父亲一番数落,父亲也不生气,讪笑着和老师一遍遍说好话,回到家还对母亲说,孩子在老家野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慢慢来,别逼他。末了,父亲还安慰母亲说,中段考试孩子的语文成绩是倒数第一,这次单元测验居然考了个倒数第三,说明孩子进步了,还有潜力可挖。
可父母的宽容和耐心,并没有将我心灵外的那层寒冰融化。由于那段留守时光带给我心灵的创伤和阴影,倔强的我仍和他们形同路人。直到我八岁那年,为照顾身体欠佳的爷奶,父亲调回老家附近的一所中学任教。
我欣喜若狂,终于可以经常和爷爷奶奶见面了!而此后,我和父母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心智也成熟了,才完全融入了这个幸福温馨的大家庭,父母悬在心中好多年的一块石头也才终于落地。
童年时的这段留守时光,虽然时间不长,但足以让我刻骨铭心。如今想来,这段特殊的人生经历或许是一笔难得的财富,但对于当时幼小的我来说却是一个孤独而又漫长的梦魇。
正如黑云经过太阳的亲吻也会变成绚丽的彩霞,我很庆幸父母及时把我带到了身边,用温暖宽厚的爱融化了我心头的寒,让我得以在亲情的天空中自由飞翔。
(作者 梁永刚)
2017年7月11日于铜川漆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