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是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血亲之人的离去,生生从心里挖出一块,填补不了的空洞,风从中穿过,发出虚无的声响,你想抓住什么,像濒死之人向空中伸出的手,实际你什么也没做,没有哭,没有说话,像日常的任何一天生活,只有自己知道皮囊之下的支离破碎。你说,哭不出来呀,突然找不到情感了,无悲无喜,你被隔绝在自己之外。
他过来陪你,想象着你单薄的身体如何被巨大的悲痛所吞噬,他觉得有义务来到你身边,陪你。而你却穿着合乎规矩的丧服,认真地执行着丧礼上的各种仪式。你是孙辈,你的舅舅阿姨才是哀恸的主角。他们在搭起的丧棚下跪接前来吊丧的亲朋,接受大家的慰问。你看见你的舅舅在见到某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时突然扑过去跪倒在他的腿边痛哭起来。五十多岁的舅舅,因为外公的过世不能理发染发,两鬓白得厉害,神情却如同一个受了委屈才见到亲人的小孩, 哭着自己的恐惧和委屈。你想起红楼梦中对贾敬丧事的描写,“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苦不已。”那是红楼中最情欲堕落的雄性,却在此刻展现出孩童的一面,这在我的阅读体验中留下了巨大的张力。
哭不出来呀,你对他说。你和他描述关于外公的一切,那些曾经的温情,依恋,爱。你努力想着上一次的哭泣,不是接到噩耗前那场短暂的眼泪,是更早的。你想起来了,是在ICU。你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外公,陪他说话。ICU每天只给家属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外公没法说话,只能听家人说话,再以点头或摇头示意。你的家人都是沉默的一群,在家庭生活中缺乏语言交流,他们只会简单说几句,然后开始扭头向医生和护士询问情况。背对自己的亲人,因为言语匮乏,羞于情感表达。而你不一样,外公对待自己的子女报以惯常的沉默,却对你过多的宠溺。你还记得小时候他把你抱上自行车后座,接送你上学。你则一路叽叽喳喳和他说着在学校的事。哪个小朋友被老师批评,班上谁和谁不好,老师今天上了什么课,有没有得到小红花,你总是能说上一路。你的长辈们默认你每天的看望,在他们别扭地向外公表达下问候以后,有大段空白的时间需要由你的声音来填满。你换上防护服,用消毒水洗完手,穿过眼泪和哭声,走到外公的床前,开始说话。有太多可以说的事了,你换工作了,你恋爱了,你遇到很多很好的人,家中每个人的近况,一如小时候你坐在外公的自行车上,把自己的一切认真地告诉他。然后护士们开始劝家属离开,时间到了,你将离开,把外公抛弃在冰冷的机器环伺之下。外公突然抓住你的手,你看着他的眼睛,他哭了。护士说这是生理性眼泪,可是你知道他在求你,不要走,或者带他一起走。你说放心,每天都来看你。外公乖巧地松开手,你慢慢走出ICU,然后哭出来了。那是你的亲人,被子下一点点凸起的身体,你甚至没有勇气掀开被子看看,那些管子如何插入他的身体,他的痛苦,他的哀求,你无能为力。终于,他离开了,像是某根玻璃抽丝的细线轻轻绷断,你都听见虚空中咔擦一下的声响,却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你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是葬礼的原因吧,你想。你的悲痛和眼泪埋藏在犹如深海海底般的生与死的时间里,而身体却迷失在充塞着日常性和实务性时间的葬礼中。复杂的仪式感很好地消解了伤心,而在仪式中作为必备程序的眼泪和哀恸却让你手足无措。你不止一次在家人的眼泪中迷茫,明明心中有巨大的伤痛为什么就哭不出来呢。你成为家族繁杂事务的执行者,负责各种琐碎的物品和车辆安排。你拿出四年政府机构的工作经验去认真执行,没有错误发生,除了你的迷茫,是的,感觉不到自己了,没有情感了,没有悲戚,没有喜悦。
记忆如何?你善于记录细节,你的记忆是一个浮满烂叶的淤塞沼泽,里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浮游生物朝生暮死。你坚信可以用文字留住记忆,留住你那些在时间流中浮起又殒逝的记忆蜉蝣聚落组成的人。你开始拿起笔,事无巨细滴记下葬礼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宾客对于外公的只言片语,你想起心中那个巨大而绝望的空洞,也许有一天,你能用文字去填补,一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用日常琐碎为自己搭起一座城,有人说单纯如童年,空旷如命终。
简宝玉写作群日更打卡第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