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有意,带着些许桃花和雨点敲打着他家的木格窗。他趴在窗前的桌上小憩,木桌斑痕累累,被铺开的桃色信笺温柔覆盖着。一张张信笺都是他用她最爱的桃花汁染红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细密似这缠绵的春雨。他被扰醒,努力撑开低垂的眼。就抬头一瞬,春住进了他浑浊的眼里。春到了,桃花开了,是时候把这些信都寄往她手里了,他笑着想。
(二)
吾妻婉桃:
展信安。数日不见,甚是思念。门前桃树开始吐蕊,不知你能否赶在花期回来与我一同欣赏。初见那时,你便是着一袭素色罗裙,在纷纷桃花雨中翩然起舞。青丝如瀑,眉眼如画,十指宛若翻飞花间的蝶,裙袂好似流动的烟霞。见有人来,你莞尔一笑,双手交叠屈膝行礼,谦谦唤了一声:“公子”。桃花开只一瞬,便成永恒,我迷离在落红成阵之中。婉桃,今朝有幸共卿挽桃。许久不见你起舞,我当悉心照料你我植下的桃树,明朝再为你落成一片红雨。待你归家定要为我舞一曲可好?
夫 玄都
时六年三月二日
(三)
吾妻婉桃:
展信安。三年不见,甚是思念。春已过,夏至,桃花已落,满树绿意盎然。此时是夜,灯火阑珊,月色如水,甚是怀念昔日夏夜,你为我沏下的一壶清茶。那时的夜静谧,你我同坐在门前桃树下,擎一盏油灯促膝长谈。你是此间最贤惠的妻子,赶在春末将桃花悉数收集晾晒,藏进了仲夏的茶壶里。曾忆你说过,希望云游四方,不知如今你游到了何处?我也将离家远游去了,去你曾言最想去的西羌。今年春时我亦晾好了桃花,只是终究少了你信手所制的味道。我将其封存于陶罐,置于桌上,若有一天你归来,我还未回,你便可以饮茶消遣,待我归家来。
夫 玄都
时九年六月三日
(四)
吾妻婉桃:
展信安。数十年不见,甚是思念。你曾提笔画下心中西羌的样子,我带着它游遍了西羌,双脚代你走过了此处的每一寸土地,云游了数十年。只可惜,我始终未能在你最向往的西羌遇见你,不知是否你还未曾来过。西域没有江南的温柔烟雨,没有小桥流水;草场牛羊,雪山雄鹰,亦有许多虔诚的人们,摇动着手中的经轮,转过三千佛塔,应如你一般纯净。我亦在佛前为你祈福,虔诚朝拜。西羌花名曰格桑,花开时节漫山遍野,我以为若你曾来过,亦会为之心动。但此处甚寒,不宜桃树生长,仍是江南的春更恋恋不忘。明朝我将返程,待我归家一一为你讲述西羌之神韵。
夫 玄都
时廿一年九月四日
(五)
吾妻婉桃:
展信安,几十年不见,甚是思念。门前桃树枯黄,应是我照料不当。莫怨,待来年春你归来,我们一同照料可好?天愈发寒冷,望妻多添衣。今日已是吾生辰,唯你不在身边为我烹一碗长寿面。仍记那年严冬,你羸弱依偎在我怀中,曾若桃花般的脸愈发苍白,却依旧不忘呢喃着祝福我长命百岁,望与我白头百年。吾发已苍白,容颜已苍老。再过些许年月,我便到百岁了,也能赴妻百年之约。今世无悔等你一生。
夫 玄都 绝笔
时八十八年腊月五日
不知不觉,他又在桌前打了半天的盹 再醒来,已是黄昏。精神真是越来越差了呢。他用枯瘦的双手颤巍巍将所有桃花信笺叠整齐,小心翼翼拿她留下的手绢包好,藏入怀中,步履蹒跚迈向门外。就在门前,有一株接近枯死的桃树,靠着春雨挤出几点零星的粉色,而后被雨点打落在树下的石碑上。他费力地挪到碑前,倚着它坐了下来,满意地笑着。雨落在他的白发上,打在他的眼眸上,视线愈发模糊了。
他已生华发,她却永远正年华。
他看见了,是树,忽然间从枯黄里醒来,满树放花,落红成阵,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她就在树下,沏好一壶茶,依旧是眉眼如画,熟悉地轻唤一声夫君。他终于等到了那一树桃花,缓缓走去。
不知,是一场梦的开始,亦或是这几十年一场大梦初醒,她还在身旁,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