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干干净净的窗
《郭初阳的语文课》——这是一套书的名称,也是认识郭初阳最好的方式。
那套书记录了郭初阳的十堂语文课,其中一堂,讲的是莫泊桑的《项链》。故事讲一位叫玛蒂尔德的姑娘为了参加晚会,向朋友借了一串钻石项链,不料意外丢失,于是借钱买了新项链还给朋友。为了还债,她从此节衣缩食,劳苦十年,最终发现,原来她借到的,是一串假项链。
按照传统教学方向,许多老师会将《项链》视为一个女性追求虚荣的故事,但郭初阳有自己的理解。他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去读莫泊桑的《论女性》,读莫泊桑的随笔,了解作者的创作观,最后对文本作出「属于自己的、新鲜的阐释」——他认为,莫泊桑虽极力克制,却依然在文字中流露出了对玛蒂尔德的惋惜。《项链》并不是一个关于虚荣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女性对抗命运的故事。
更让人惊叹的是,郭初阳通过反复精读文本,发现了《项链》的故事模型——《灰姑娘》,两个故事有太多相似的要素:舞会、马车、丢失的东西、午夜时的逃跑,但内核却是截然不同的——灰姑娘因爱情跨越了阶级,获得了幸福的结局,玛蒂尔德却失去了十年的青春,人生滑落。灰姑娘的故事写的是青春,莫泊桑写的是衰老。「莫泊桑很有意识地写了一个『反灰姑娘』的故事。」
郭初阳的这堂《项链》,带着学生从人物,到故事模型,最后回到作者莫泊桑——莫泊桑的小说世界是一个痛苦多、欢乐少,笼罩着一片悲观主义凉雾的世界。
下课时,他还留下两个问题:1、中国古典小说中「才子佳人模式」与欧洲大陆的「灰姑娘模式」有何异同?2、有关盲作家,从古希腊的荷马,到英国的弥尔顿,到莫泊桑,创作《项链》时,莫泊桑几近失明,盲作家的生命体验与他们的创作之间有何关系?
这就是仇晟受到的中学语文教育。
这对师生相识于2005年的杭州外国语学校,一片自由之地。那里的学生都经过选拔,入学考试分两场,笔试可能是在无纸笔的情况下听一段时长将近一小时的录音,再发试卷根据录音里的信息答题,口试则是复读老师读的一段不知名小语种——只有学习能力强,语言天赋好的孩子才能被选上。
仇晟念中学那会儿,杭外的学生没什么升学压力,因为高三保送/自招名额数量可以用「惊人」来形容,还有大量海外高校可供选择,当时仇晟所在的班级,大多数学生没有参加过高考。
郭初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杭外上课,讲的是鲁迅的《最先与最后》,因为学生底子太好,上得实在太顺了,他准备了55分钟的材料,半小时就讲完了。一个问题下去,大家讨论一下,聊一聊,马上举手,站起来就是正确答案。他从来没有教过这么好的学生,惊呆了。
郭初阳在这所学校任教了6年。这里的老师大多都很特别,仇晟记得,隔壁班有个语文老师叫倪江,时常从他们班走廊经过,见他们在看电影,瞥一眼屏幕,就能报出片名,像个扫地僧。教物理的蔡锦曦老师,上课不仅会讲物理定理,还会专门辟出三分之一的时间给大家讲物理史,讲物理学家是如何发现这个定理的——但郭初阳是尤为特别的那一个。
开学第一课,他让同学们投票,这本语文书中,哪些课文是不想学的,然后全班讨论,为什么不想学,最终筛掉了四分之一的课文。「这是他做的一个民主化的尝试」。一星期5节语文课,他顶多花3节讲课本,剩下的时间讲随笔,讲拓展阅读,有时是诗歌,有时是小说,有时看电影。
在课本之外,郭初阳给低年级学生讲意大利儿童文学作家贾尼·罗大里的《水晶人》。故事讲的是在某个国家,有一个叫乔高木的水晶人,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每个人都可以看透他。当他说谎了,前额就会有个火球,当他有了秘密,胸腔里就有一个黑色的球在旋转。有一天,一位凶狠的独裁者当上了国王,人们开始变得沉默,学着隐藏自己,但乔高木依然是透明的,他的愤怒、谴责明晃晃地展露在众人眼前。后来,乔高木被抓了起来,投进了监狱......
郭初阳特意隐去了故事的结局,让学生们自己续写,孩子们写出了「越狱版」「起义版」「悲剧牺牲版」等多个结局,他一一点评,并提出鼓励,「大家的创意非常多」。最后,他才讲到罗大里书写的结局——一件特别奇异的事发生了,关着乔高木的小狱室墙壁变成透明的了,过了一会儿,整个监狱的墙壁全变成了透明的,他在想些什么,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乔高木虽然被锁链铐着,但却无比强大。「因为真理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强大,比白天更加明亮,比暴风雨更加可怕」。
郭初阳的课总是带有强烈的个人审美和价值观。出去上公开课,他会给小学生讲里尔克的诗,那首《沉重的时刻》,他在许多学校都讲过,「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哭我。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课堂上,许多学生因为年纪太小,一开始并不理解诗的意思,还有人读着读着就笑了起来,但郭初阳带着他们反复朗读,读了10多遍,孩子们真的体悟到了「沉重」的感觉——这是郭初阳的教育理念,他很认同阿尔贝•雅卡尔《睡莲的方程式:科学的乐趣》里讲的那段话:「即使是最微妙的概念也可以很早就介绍给青少年,不一定非要让他们完全理解这些概念的所有细节,但目的是要激发他们的兴趣,朝这些概念指示的方向进一步探索。不是要详细地探索一个新领域,而是在这个领域里转一转激发他们的渴望,一种到了知识武装完备的那天更向前冒险的渴望。」
他会给学生看反乌托邦叙事的电影,比如《蝇王》。片子讲的是一群被困在荒岛上的儿童在完全没有成人的引导下,建立起一个脆弱的文明体系。最终,由于人类内心的黑暗面,这个文明体系无可避免地被野蛮与暴力所代替。
每节语文课开始之前,他还设置了「微型讲座」,按照学号进行,学生作5-10分钟的讲演,话题由讲演者自定,以下是他们班讨论的部分话题:我看《流行性物欲症》、爱情中灵与肉的区分、达利与超现实主义、你相信特异功能吗、记忆:唐山大地震、时间是什么、名妓与名士、李银河的同性恋研究、我对马加爵的评价。
毛明超是郭初阳在杭外的学生,在他记忆中,语文课总是飞快的,时间总不够用,郭初阳老师上着上着课,就说「我突然想到一本书……」或「某某某曾经说过……」,讲这些的时候,他总是要走下讲台,一屁股坐到某个同学的书桌上,右手只伸出食指,向他手指下面的空气敲打,时不时地呷口茶,然后走上讲台,用「郭体字」写下作者、书名、出版社,再继续上课。很经常的,他的课四十五分钟,连计划的一半都完成不了,于是他常常抱怨说「不讲了,不讲了,再讲下去课就上不完了……」。
关于高中语文课,仇晟记得一个很经典的画面,同学们时常因为某个问题吵成一锅粥,「但是郭老师在那边笑着,看着我们讨论」。他总是鼓励孩子们想得深一些,会用问题引导大家思考。一次,一位外地老师来学习他的课,做了统计,《项链》一堂课,他抛出问题共计157次。
那是2003年前后,论坛风行的年代,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学校的语文老师们会在教育论坛上传自己的课件,相互点评。郭初阳的《项链》一课上传后,「震惊」教育界。同行们在论坛里热烈地跟帖点评,大家用三个字来评价他的语文课堂——「革命性」。他也因《项链》一课,获得了首届全国中小学「个性杯」语文课堂教学大赛冠军。
大学同学、好友蔡朝阳说,「很大程度上,郭初阳找回了语文的尊严,找回了语文课堂的尊严。他赋予了语文课堂以学术的深度、理性的光照、自由的启蒙,以及民主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从而极大地提升了语文课堂的文化品格」。
如果一定要以一个比喻来形容郭初阳,毛明超初三写的一篇随笔很恰切:许多语文老师和他们上的课是墙,郭初阳和他上的语文课是窗,一扇干干净净、透明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