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十月十九日七时二十五分许,一趟动车驶出武汉火车站。八时五十分许,列车准时抵达长沙南站。
有儿子儿媳全程陪同照顾,李良开心情大好,下火车时也洒脱了不少,背着双手,悠闲地带头朝外走去。
坐滚梯下地下通道之前,田梅快步跟上来,扶住公公的胳膊,顺便说起接下来的安排:“爸爸,表妹和妹夫都接站来了,妹夫自个儿开车,还说一会儿要拉你到长沙市区好好转一转。”
“哈哈,有你们年轻人在,我就啥也不管了,全都听你们安排。”李良开心情不错,笑着回答二儿媳妇。
下了滚梯,顺着人流往出站口走。见拎着两个行李箱的二儿子没跟上来,李良开稍作停留,等李远满头大汗地小跑到跟前,他抬手给儿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关切地问到:“累不累?要不给我一个箱子?”
“不累不累。”李远赶紧拒绝,“有儿子在,您就不要管了。”
“好好好,我不管。”李良开又笑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李远:“给你老娘打电话了吗?说没说我十月二十二号赶不回去了?她没有生气吧?”
“哈哈,您还怕我老妈不成?”李远大笑起来,“听说您要延长时间,我妈是有点不高兴,还有点不放心。但一听说有我和田梅陪着,她就没再说什么了。依我看,没反对就是默许,您就大胆地在外面耍。不过我老妈又讲了,最多给您延期二十天,多一天也不行。”
“瞧瞧,这不还是对我不放心嘛。”李良开嘴里嘟囔着,心里却非常开心。不管怎么说,妻子最终还是同意自己在外面多跑一段时间。
其实,李良开何尝不想早点回到老家,可胃病几次发作,原定行程受到冲击,不延长时间,真就达不到预期目的。
此番长沙之行,除了联系十来个唐家岩李氏后人签名录像,另一个任务,是探望徐小芳的堂妹徐小琼。她和丈夫来长沙定居已有十年,身为堂姐的徐小芳非常牵挂,再三叮嘱李良开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去看一看。
徐小琼生于一九五七年,比徐小芳小了十一岁。尽管岁数上差距较大,但姐妹俩感情很好,在娘家时是邻居,嫁人后还是邻居,婚前婚后都十分要好。一九六二年,十七岁的徐小芳嫁给唐家岩李家大院的远房表哥李良开。十三年后,在徐小芳的张罗下,十八岁的徐小琼也嫁到唐家岩,成为袁国豪的妻子。姐妹俩嫁到同一个地方,相互有个照应,心里都觉得很踏实。
总体而言,徐小琼和袁国豪的婚姻是幸福的,尤其是随着大女儿袁红瑶和小女儿袁红芸的相继出生,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很是让人羡慕。对于没生儿子,徐小琼多少有些失望。好在袁国豪并不在意这个,更没有男尊女卑、靠儿子传宗接代的思想,而是把两个女儿当成了掌上明珠,竭尽全能为她们创造尽可能好的成长环境。
一九八二年和一九八五年秋,袁国豪、徐小琼夫妇的一对宝贝女儿相继到梓第村小上学。在学校,袁红瑶和袁红芸是一对骄傲的小公主:别的女孩心不甘情不地愿地穿着补巴衣服上学,姐妹俩一周一换,样式新颖,很少重样,并且都是八成新以上,穿在身上特别精神,谁见了姐妹俩都要多瞅几眼。
这一切,源于袁国豪、徐小琼夫妇都是过日子的好手。袁国豪在农闲时节下苦力挣钱,要么挑煤炭,要么抬石头,什么挣钱干什么,从不吝啬力气。徐小琼则精心侍候那些猪牛鸡鸭,不时赶场卖点鸡蛋鸭蛋,年底再卖三两头大肥猪,一家人的大小开销也就有了着落。
在那个土地刚刚承包到户、改革春风才徐徐吹起的年代,巴山余脉的小山村普遍还很贫穷。但也有例外,比如,当大多数人家还在为解决温饱问题犯愁时,袁红瑶和袁红芸感受到的却是初级小康带来的满足和快乐。
袁红瑶比袁红芸大三岁,也懂事许多,从小就有姐姐样,凡事总让着妹妹,从不和袁红芸抢东西。袁红瑶上小学五年级时,读二年级的袁红芸坚称姐姐的花书包比自己的新,非要换一换。没等父母吱声,姐姐的书包便斜挎在了妹妹的肩上。
相对于袁红芸的活泼美丽,同样长得很清秀的袁红瑶显得文静一些,勤快,爱笑,但话不多,很少与人争辩,对父母安排的活路,无论是田地里的还是家里的,她不说不讲,只顾埋头用心干活,又快又好,几乎不用大人操心。
在梓第村小,袁红瑶和袁红芸是公认的学习尖子,参加乡里的统考,年年都是全乡同年组前三名。家里堂屋成了奖状的世界,贴满了整整两面墙壁。
小学毕业会考,袁红瑶考上了月溪中学。这可是全县的重点中学之一,只要不松劲,只要顺利念完初中,袁红瑶完全可以考上当时农村孩子十分热衷的中专,从此跳出农门进城市,端上衣食无忧的铁饭碗。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袁国豪很高兴,喝了两杯烧酒,结果喝醉了,第二天一大早去邻村抬石头时还有些头重脚轻。
父亲出门的时候,袁红瑶还在床上,听见母亲说了一句:“要不休息一天吧?”父亲没答应,说大女儿考上重点初中了,我得抓紧把学费和生活费挣出来。
当天上午,袁国豪出事了。抬一块大石头时,他的脚一软,肩上的杠子一滑,石头重重地压了过来,压拆了右小腿骨。后来接上了,但效果不好,一瘸一拐的,再也不能靠下苦力挣钱了。
父亲受伤一个月后,新学年开学。袁红瑶哭着把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没去学校报到。她哭着对父母说:“我在家里帮妈妈养猪挣钱,让妹妹安心读书吧。”袁红瑶辍学了,开始和父母一起种田种地和养猪养鸡。
三年后,在姐姐的激励下,袁红芸如愿考上月溪中学,学习成绩一如既往地好,每学期都要拿回几个奖状,每次都和姐姐一起,用浆糊细心贴在堂屋的第三面墙壁上。乡亲们都说,袁红芸一定能如愿考上中专。
初二下学期,袁红芸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学校高中部一名高二男生,两人谈起了恋爱,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有一天晚上,两人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约会时,被老师抓了个正着,双双被开除学籍。得知这一消息,父母气得两天没吃没喝,姐姐袁红瑶哭肿了双眼,可已于事无补,只能接受这个有些残酷的现实。
从学校回来,袁红芸像变了个人一样,不愿在家务农,说啥要去广东打工。
那年月,外出打工还是个新鲜事物。尤其是女孩,外出打工的更少,偶尔出去一两个,回家时稍稍花枝招展一点,就会有人说闲话,说她们挣的钱不干净。在这种环境下,袁国豪和徐小琼自然不同意袁红芸去打工,可又招架不住小女儿的一再坚持和离家出走的威胁。见父母为难,袁红瑶开口了:让我和妹妹一起去吧,我们两姊妹也相互有个照应。
这就样,十八岁的袁红瑶带着十五岁的袁红芸去了深圳,进入一家港资鞋厂打工,一干就是三整年,一次家也没回。
打工第二年,袁红瑶喜欢上了一个来自河北农村的小伙,两人情投意合,顺利发展为恋人,并且很快进入谈婚论嫁阶段。对这个英俊而略带腼腆的准姐夫,袁红芸是满意的,甚至充满了好感,多次在姐姐面前说他这好那好,还说将来找男朋友就按姐夫的标准来。
袁红瑶没往心里去,以为妹妹是在打胡乱说逗自己开心。她怎么也没想到,没过多久,袁红芸真的找了个来自广西南宁的男朋友,无论是体形还是长相,与袁红瑶的河北籍男友都有几份神似。袁红瑶有些哭笑不得,但又不便多说什么,只能想办法去打探那个广西小伙的底细。作为姐姐,袁红瑶可不愿妹妹找一个不着调的男朋友。
一打听,还真发现不少问题:这个广西小伙吸毒!瘾头还挺大,在家时就偷偷摸摸找钱买白粉,还进过看守所和戒毒所,父母管不了,把他逐出家门,任由他在外面飘荡。和袁红芸处对象时,他没进厂上班,在外面像浮萍一样飘着,属于啥都敢干的小混混。弄清了这一切,袁红瑶苦口婆心地劝妹妹不要拿自己的终生幸福开玩笑。
袁红芸听进去了,那个广西小伙却不答应,提出要当面和袁红瑶谈谈,否则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出。袁红芸吓坏了,说姐姐我们不在这儿干了,赶紧回家吧。袁红瑶说不怕,穿鞋的哪能怕光脚的,我去和他谈。
那天晚上,袁红瑶把把广西小伙约到鞋厂六层高的员工宿舍楼顶面谈。袁红芸不放心姐姐,尾随着跟了上去。
广西小伙很激动,说是真心喜欢袁红芸。袁红瑶劝了两个多小时,广西小伙就是不松口,还说如果袁红瑶不答应,他就从楼顶跳下去。见僵持不下,袁红瑶跪下了:“求求你,放过我妹妹吧……”广西小伙依然很激动,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翻身就要跳楼,被袁红芸从背后紧紧抱住。
袁红瑶绝望了,说了一句:“还是我跳吧,只求你放过我妹妹。”说完,快速地爬过栏杆,纵身从六楼顶上跳了下去……
经过抢救,袁红瑶的命保住了,但双腿粉碎性骨折,腰椎也摔坏了,出院只能靠轮椅活动,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见此情形,河北小伙打了退堂鼓,决定与袁红瑶分手。而那个广西小伙也怕粘包,支付了袁红瑶的部分医药费,之后从袁红芸的身边消失了。
袁红芸坚持要一边打工挣钱,一边照顾坐在轮椅上的姐姐。袁红瑶不愿成为妹妹的负担,说啥也不干,坚持要回唐家岩,回到了父母身边。
回到老家,袁红瑶有些后悔。因为乡亲们都在疯传,说是袁红芸在外面傍了个香港老板,给人家当了小老婆,袁红瑶不同意,袁红芸就把姐姐从楼顶推了下去……袁红瑶挣扎着要坐着轮椅出去辟谣,被母亲徐小琼死死地摁住了:“孩子,别去了,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让他们说去吧。”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在一旁猛抽旱烟,默不作声。于是,袁红瑶选择了沉默,并且很少出门,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两年后,由于后期治疗没有跟上,加之活动量小,袁红瑶的肌肉严重萎缩,还伴有其它并发症,在一个晚上溘然长逝。闻讯赶回来的袁红芸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袁红瑶去世两年后,袁红芸因表现突出,成为那家港资靯厂的高级管理人员。又过了三年,袁红芸被派往长沙分厂当负责人。在这里,袁红芸和长沙籍小伙刘春祥相识相恋,最终走进婚礼的殿堂。婚后,袁红芸在长沙市区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把袁国豪、徐小琼从老家山里接出来一起生活……
二零一三年十月十九日这天,阔别十年之后,见到来自老家的亲人,袁国豪、徐小琼夫妇喜极而泣,争相拉着堂姐夫李良开的手,表达着自己的欣喜之情。
与在老家务农时相比,袁国豪和徐小琼都白净了许多,也胖了不少。夫妻俩也坦言,女儿女婿对他们很好,平时除了接送一下正上初中的小外孙,也就是买买菜,做做饭,空闲时再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散步,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而快乐。如果非要说有不顺心的事,就是想念老家,想念唐家岩的一草一木。说起老家的几间土墙房子,袁国豪和徐小琼甚至流下了眼泪。那是夫妻俩用汗水换来的安乐窝,是见证两个女儿成长的快乐天堂。虽然每年袁国豪都会寄给李良开一笔钱,请他找匠人检修一下房子,但他还是担心房子会垮掉。
离开长沙前往郑州时,李良开要袁国豪、徐小琼夫妇保证,年底无论如何要赶回老家过年。徐小琼很敏感:“姐夫,您腊月间是不是满六十九了?要不提前办一下七十大寿?如果真办,我们一定会回去给你祝寿。”
“哈哈,儿子儿媳们还真有这个想法。不过我不想办,不就过个生日嘛,亲戚们坐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搞那么大场合干啥?”说起自己很快就会到来的生日,李良开非常淡定,一口否认要办寿宴。
袁国豪赶紧表态:“不管你办不办,我们都提前赶回去。”
【桐言无忌】
读者的思绪再一次被渝夫同志插叙到上一辈儿的回忆中……
袁国豪、徐小琼多么幸福的结合,在重男轻女的偏远农村,他们没有因为没生儿子而遗憾愁闷,反而把日子过得风声水起、润生润色。尤其一对仅仅相差三岁的姐妹俩,不但貌美清秀、衣着光鲜亮丽,而且还是学霸校花,特别是姐姐袁红瑶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无不显示着亭亭玉立的淑女风范。以两个人的学习成绩,这对儿姊妹花百分之百能考上重点中学而一番直上,以后就会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怎奈事实难料,当姐姐袁红瑶考上重点中学,父亲袁国豪因高兴饮酒挑石头而落下来残疾,这对于扇枕温席的袁红瑶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她毅然撕碎了入学通知书,和父母一起种田种地、养猪养鸡,以此来供给考上月溪中学的妹妹袁红芸。
原本以为,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过上了平稳安康的幸福生活,可是命运多舛偏偏就“铆”上了这一家人。哪个少女不怀春,袁红芸你也确实过于早恋了,严重的导致到辍学的程度,早知如此,不如让姐姐一直拼学下去,可能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惨剧。同为父母生,性格恰不同,袁红芸,你真是命中来“压榨”你姐姐的“吸血虫”吗?如若不是你偏要找一个雷同姐夫的男孩,何至于你姐姐以死相求来保全你?袁红瑶,你的性格也是太过执拗,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袁红芸,你怎么面对因你自残的姐姐,姐姐最终的离去,让作为父母的袁国豪、徐小琼怎么接受得了?
也许是老天太过悲缅这一家的遭遇,也许是袁红芸从此一改常态,化悲痛为力量,通过自己的拼搏努力,最终把父母接到城里一百多平的大房子里居住,这也算是对九泉之下姐姐的最大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