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生日,约了小伙伴来吃饭。
席间,发现小孩子们都是手不扶碗,屁股又坐不住,忍不住挨个念叨了一番。
饭后,路过儿子房间,听见他的小伙伴在嘀咕,“你爸可真啰嗦!”
儿子回道,“哎呀,我爸就是一个唐僧,我都习惯了。”
我叹口气,到底没去打搅他们,难不成还真要降服了这些小猢狲,上西天取经不成。
向来是个讷于言的人,我对孩子用餐习惯的唠叨,源自对稻米的膜拜,以及对我曾在稻田里劳作的先人们的尊崇。
幼年,宠溺我到无法无天的祖父母,却从不纵容我对稻米的亵渎。
吃饭时饭碗要端牢,一只手握筷,另一只手必须把住饭碗,饭粒不能掉出来,掉在桌上也要捡起来吃掉。
我的顽劣和执拗的坏脾气,在家族是人所尽知的,却是这“餐桌礼仪”有板有眼,得益于祖父母经年累月地教诲。
祖母说,“稻米是有魂灵的。”
于是我缠着祖父要去稻田里看稻米的“魂灵”。
祖父倒也乐意,让我骑在牛背上,于乡间晨雾未散之时,赶着牛去往深山峡谷里的稻田。
春播、夏种、秋收,季节轮换,从一粒粒谷物的萌芽,到青翠禾苗的生长,看着稻花飘落水田,引来游鱼觅食,再到稻穗沉甸。
祖父说,人就像水稻一样,春夏需要精心呵护,等到秋天,“他们就当了爹当了妈,生了许多的小孩子。”
年幼的我不明白稻谷里蕴含的哲理,只当吃米饭就是“吃小孩子”,由此生发了许多敬畏。
后来与山上的一位老僧结缘,农忙时节,我会被寄放在那间破庙,看他吃饭时总要念一段经文。
孩童好奇,摇着老僧的胳膊,问他,“你念的是什么?”
他说是咒语,是让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赶快去超生投胎。
于是更加相信,米饭是有“魂灵”的,世间万物都是有“魂灵”的。
老僧说,我们不能太贪婪,对这世间索取越多,罪孽就越重。
我似懂非懂。只是在稻米的故事里,逐渐懂得万物有灵,抱着一颗敬畏之心,于每个晨风微拂的日子里,仰望一切的美好。
故土离我渐远。
好似一粒稻谷历经漂泊,从雨水到惊蛰,从春分到清明,从谷雨到立夏,从小满到芒种,从夏至到小暑,从大暑到立秋,从寒露到霜降……
从未屈服于命运,是因为懂得稻谷的成熟不是源于偶然。
风来,我在滚滚红尘里欢笑;风住,我从心底欢快地开出一朵花来。
儿子问我,“稻谷的魂灵长啥样?”
我虽未能带他重返暌违已久故土的稻田,却有幸在生活的城市,寻找到原乡一般的金色稻田。
姑苏望亭,北太湖水浇灌千年的稻香小镇,正是生命最为欢欣的时节。
秋风捎着桂花的香氛,吹过一片片稻田,稻浪翻滚,摩擦出草叶与泥土混合的浓烈气息,预示着生命的临盆。
稻浪之上,白鹭翱翔,收割机来回穿梭。
儿子在田野里奔跑,撒够了欢,蹲下身去,捡拾起一串串遗落的稻穗。
“爸爸、爸爸,这能捡回去做米饭吗?”儿子骄傲地举着一扎稻穗,在不远处向我挥手。
太阳在北太湖的水面上划了一道弧线,我看着光影渐沉,把一个孩子单薄的身影完全吞没。
铃声响起,手机里传来一个欢喜若狂的声音,“大哥,我当爸爸了!”
我闻着儿子递上来的稻穗。
此刻,我是一位逐渐老去的慈父,轻声地笑着说,“啊,真好!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