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丛林】 & 非主题【追……的人】
王哈哈站在山垭口,宛若一截枯树枝,阔大的柞树叶几乎把他淹没。山垭口的左面坡是一片落叶松林,从远处看,针叶的绿偏蓝,阔叶则是翠绿,两个树种的交汇处,泾渭分明。王哈哈要穿过这片密密匝匝的柞树林,去松林里往山下耢间伐下的圆木。他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天上游走的灰云,忽而一只大鹏,忽而又是一只苍狗。两面的山峰对峙而立,偶有山风从垭口吹过,卷得枝叶凛冽,发出呜咽一般的声响。
王哈哈身高在一米七上下,长得精瘦。他从年轻时,就跟着人上山耢木头,一般人出不了这个力,人随来随走,渐渐地,王哈哈就成了耢木头圈里稀缺的老把式。耢木头看似简单,但既费力,还很危险。伐木的人用油锯把松树放倒,去掉树头,剔去枝杈,剩下一段长长的圆木,静静地倒卧在树林里。如果是林地处于坡缓的地带,林场主会用一辆四不象,用钢丝绳把几根圆木卷在一起,用机械的力量把它们拖拽出山;而稍陡一点且可以走牲口的地方,就用大骡子往下拖。再难走的地方,机械和牲口都上不去,就需要利用人工使巧劲,把木头耢到机械和牲口能工作的地方。
这片林场间伐面积不算大,加之山势陡峭,上不了机械,林场主就找来了常年耢木头的王哈哈。王哈哈钻惯了老林子,脚下像生根了一般,走在松软的山皮子上,坚定而从容。
王哈哈耢木头,一干就是几十年,两条小腿练出两块铁疙瘩,胳膊伸出来,也立马隆起两条檩子。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穿起衣服,看他的脸,还是抠喽眼、瘪着腮,一副瘦猴子的模样。他常年穿着一双高腰军用胶鞋,一套迷彩服,一副垫肩绑在肩膀上,整个人显得精干利落。在山里,经常遇到不好走的地方,藤缠树绕,他必须尽量把自己装束得紧凑一些。
王哈哈上山必带一个专用工具,他自己设计,去铁匠炉找人专门打的。这个工具是用比成人拇指粗的一根铁棍,做成针的形状,针鼻子那头镶上一个圆环。遇到大圆木不好绑,它就用这个东西凿到圆木的大头,然后把绳子穿到铁环之内。同行纷纷效仿,久而久之,这个东西在耢木头人的圈子里,有了一个专用名词:把环。
王哈哈耢着大圆木,走平坦的地方格外吃力,他把脖子伸得很长,腰几乎于地面平行。下山时倒是省力气,但也十分危险。粗的一根,细的几根,需要时候拽一下,尽量要让木头自己走。让木头自己走,不是一件易事,按着自己设定的路线,让木头借着山势,一贯到底,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技巧,但王哈哈就有这个本领。
和王哈哈一起耢木头的人,现在基本都改了行,有一点条件,谁还会干这个?独独王哈哈是个例外。王哈哈本可以下山,找点轻省的活干,但不行,干什么都不如耢木头挣得多,手里不攒下几个,心里没底。
王哈哈独自一人,没有拖累,出大力耢木头,工钱要比干别的高出一截,别人挣一百时,他就能挣到一百五;别人挣二百时,他能挣到三百块。耢木头年头多了,他攒下了一些钱。他把这些钱存进了信用社,常常夜深人静,闭了灯,躺在被窝里,偷偷地摸着存折笑。他想等攒够了三十万,就彻底不干,把村中开小卖店的寡妇齐燕子娶回来,两个人不愁吃不愁穿,莺歌燕舞的,可以舒舒服服养老。
王哈哈万万没有想到,他在五十岁那年,钱被人诳走了。事就坏在他那张嘴上。
王哈哈说话有个习惯,情绪一激动,总要来一句哈哈,这就是他王哈哈绰号的来历。他未成年时,父母就死了,胡乱葬在生产队西大山的坡地旁边,一片乱树丛里。后来生产队开荒种地,地界不断向外开拓,犁杖豁垅,就把他父母的骨殖翻了出来。有人忽然想起,这可能就是王哈哈的爹妈,便飞跑去送信。王哈哈来到现场,跪了下来,用一根木棍在土里扒拉,扒拉一下,说一声:爹呢,哈哈;又扒拉一下,又说一句:妈呢,哈哈。从那以后,般般大的人和他开玩笑,见了面就学他:爹呢,哈哈;妈呢,哈哈。
王哈哈生性幽默,爱看玩笑,别人也爱捉弄他。他不到二十岁那年,跟着一群人出河工,说了一句屁嗑,不中听,惹得大家火起,四五个人,把他团弄团弄,绑了两道,塞进麻袋,扎上了口,扔在路旁。这时听到开工的哨音,大家齐呼拉跑到工地,干到天黑,忽然想起麻袋里还塞着一个人,吓得赶紧跑过去查看。解开麻袋,只见王哈哈闭着眼睛,不喘气。这玩笑开大了,王哈哈可能死了。几个人以为摊上大事,吓得失魂落魄,这时王哈哈忽然眨摸着小眼睛,露出白白的一嘴小碎牙,踢蹬了两下脚,笑了。他踡在麻袋里,美美地睡了一下午。
王哈哈耢木头,来来往往,结识了许多人。其中有个苟大孬,和他在一起干了五年,手里有两个钱,就洗手不干,下山开了一家板材厂。两个人也算对脾气,在山上耢木头那阵,无话不说,苟大孬下山办厂,偶尔也与王哈哈凑在一起,闲聊喝酒。
那时民间借贷,利息高得离谱,能顶得住诱惑的,真可谓凤毛麟角。王哈哈就不受诱惑,钱放在信用社,稳稳地吃利息。熟悉他的人都说他,你个哈哈,耢木头把你耢傻了,凭啥不用钱去挣钱,非要把钱放在银行,那几个利息,就像放屁砸不出响,你图个什么?
结果几年之间,民间借贷的状況频出,初始时尝到甜头,有的人甚至举债往外贷钱,结果却是损失惨重,参与者几乎全部落入圈套。王哈哈不贪意外之财,在熟人圈子里成了幸运儿,这也成了他吹牛的资本。
王哈哈一次酒后,就有些得意忘形,对桌上的几个酒友说,“我才不信民间借贷的高利息,还是银行保险,别看利息不高,但稳定,看看,我那二十多万躺在银行,稳稳的,一分没少,年年多多少少还有点进项,比起那些把钱借出去的大脑袋,我岂不是赚了许多?
王哈哈说得嘴痛快,连哈哈都省略了。
苟大孬知道王哈哈手里有钱,但没想到他能存下二十多万,这在世纪之初,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些钱,都是王哈哈一根根木头耢出来的,一个汗珠摔八瓣,分分都是血汗钱。
财怕露白,苟大孬惦记上了这二十多万。苟大孬圈拢王哈哈说,我还要去外地再开一家板材厂,厂房、设备已经齐备,现在就缺一点流动资金。不如这样,你把钱投进来,咱们合伙,我给你股份。到了年底就有分红,你何必让钱躺在银行睡觉,钱赚钱,那多过瘾。
王哈哈听了,呵呵一乐。他才不信这些,当年那些九分利十分利的都没能搅乱他的小心脏,一句入股分红就能说动他那颗谨慎的心?
王哈哈拒绝得干脆,一句考虑考虑之类的话都没有说。王哈哈固执地相信,我宁可耢木头赚点吃苦的钱,也不稀图躺着发大财。我的祖坟都没了,别想着坟头冒青烟的美事,也别想着祖宗能保佑我当老板。
苟大孬把新板材厂的盈利模式说得花好月好,头头是道,见王哈哈还是不为所动,只好又打苦情牌,说就差几十万买原材料,王哈哈要不借钱给他,他前面买地、盖厂房,添置设备,搁置在那,上百万恐怕都要打水漂。
说到最后,苟大孬居然眼泪汪汪:“这等好事,不想让给别人,因为我和你是一起耢过木头的兄弟。忘不了那年在山上,因为没有经验,下山时木头眼看要窜箭,一时心慌,竟忘记撒手,还是你扔下自己的绳套,不顾危险,一个箭步蹿过来,帮着把木头摆了一下方向,卡在了前方的树上。木头停下了,救了我一命。”
这一幕,王哈哈印象深刻,难得苟大孬还记得。苟大孬如今讲出来,王哈哈的心里瞬间生出一丝温情,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和苟大孬好歹也算过了命的兄弟。如今兄弟有难处,他不伸手帮,心里怎能过得去?这个时候,为表示诚意,苟大孬已经掏出早就备好的20万借条,上面落款不仅有名字,还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身份证号码。
王哈哈虽然动了感情,但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苟大孬家几辈人住在北岔,祖屋祖坟都在这里,如果他真敢诳自己,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王哈哈在确认手拿把掐的情况下,答应借钱给苟大孬,并对他说,“我不要你一分的利,和银行利息一样就行,我存银行也是存,但你得保证把本金尽快给我,这可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挣不挣钱不说,你可不能拿去打了水漂。”
苟大孬赶紧拍胸脯,言之凿凿:“新厂一投产 ,半年钱就回来了,就是因为原来的板材厂生意好,我才新建一个分厂。我生产的板材都是外销,钱一回来,马上还你。”
王哈哈一向谨慎保守,不信民间借贷,但还是轻信身边的苟大孬了。他没想到,分开十几年,苟大孬早已不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个人。这苟大孬虽然在镇上有个板材厂,但驴屎蛋子外面光,因为不擅经营,早就负债累累。外人不知情,只有会计和苟大孬清楚。结算了会计的工资,让会计闭紧嘴巴,借走王哈哈的20万,三天后,苟大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苟大孬跑路的消息,王哈哈立马蒙圈,清醒过来,整个人萎靡下来。
王哈哈和所有债主一样,发疯般到处寻找苟大孬。苟大孬常去的饭店、木材市场,七大姑八大姨家,都没有他的踪影。
经不住众人的谴责唾骂,那个板材厂的会计说了实话。苟大孬早就资不抵债,破产了,新建厂根本子虚乌有,是为了诳人编造出的海市蜃楼。起初,为了厂子运转,苟大孬借了高利贷,靠拆东墙补西墙来勉强维持,结果利滚利债务越攒越多,苟大孬还不起了。苟大孬借王哈哈的那20万,目的就是填坑,因为个别债主曾扬言,还不上他们的钱,就要上门来,砍断苟大孬的手和脚。
苟大孬能逃脱得掉,也得亏有王哈哈这20万,靠这笔钱还了一点小账,麻痹了人,债主们这才对苟大孬放松了警惕。
熟悉苟大孬的人纷纷传说,苟大孬身上可能背负了二、三百万的借贷,实在还不起,只有跑路出去躲债,所以才将家里的房子地全都扔下,什么都不要了。
王哈哈欲哭无泪。这就是兄弟啊,自己把钱袋子捂得严严实实,小心又小心,还是被坑了。这个苟大孬,你也太不讲武德,临跑路还套走了我的血汗钱。别人不知那钱是咋攒下的,你一个耢过木头的人难道不知道?
王哈哈经过短暂的低迷期,又倔强地把脖子昂了起来。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苟大孬还在人世,就是掏窟窿盗洞,也要把苟大孬揪出来,要把这笔钱给要回来。
王哈哈四处打听苟大孬的下落,都无果而终,这人一跑路,天涯海角没有个准地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王哈哈一边在十里八乡,到处给人耢木头,一边留意打探苟大孬的下落。苟大孬欠许多人的钱,但别人都没有像王哈哈这样,一下子砸进20万。苟大孬跑路的头几年,大家带着一种不信找不到的想法,还都卖力上心,时间一长,追索的心渐渐淡化。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总不能为了这笔债务而耽误了正常营生。在众人作鸟兽散时,独独王哈哈没有死心。
苟大孬跑后的第九个年头,春末夏初之际,王哈哈去邻乡的趴宝山给人耢木头,一同干活的,其中有当地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子。休息时,大家背靠大树,有一句没一句闲唠喀。胖子脑袋不太灵光,但不耽误嘚啵嘚啵嘴不闲着。起初王哈哈闭着眼睛想心事,没太注意,可是,两个人的一个对话,让他心头一惊,他立马支棱起耳朵,开始注意两个人的闲聊。
胖子说,我姥爷死那会儿,我大舅都没敢回来,托我妈给随了500块钱的礼。瘦子说,你大舅是不是走了八、九年,咋还不敢回来?胖子说,我去年去长春,想让我大舅给我找活干。可是长春太大,我下了长客找不到大舅,走丢了。我大舅骑着自行车,找了我半天,把我找到了。去大舅家呆了两天,他又买张票把我送上车,又让我回来了,大舅说,长春太大,怕我再走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哈哈断定,这胖子的大舅,就是苟大孬,苟大孬现在可能就猫在长春。苟大孬既然骑着自行车去找这个傻胖子,说明他住的地方,离长春客运总站应该不远。
王哈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依然眯缝着眼睛。他的心里在咚咚擂鼓,可是他不敢表现出来,怕打草惊蛇,再让这个苟大孬跑了。
翌日,王哈哈告诉雇主,自己身体不得劲,干不了了,转回头到县城打张车票,坐上长途客车直接奔长春。这也是王哈哈第一次出远门。
王哈哈走得太仓促,到了长春才发现,他没带铺盖,晚上睡觉怎么办?长春这么大,汽车站来往人这么多,怎么找苟大孬呢?他茫然四顾,一时无措。
到了晚上,他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他就围着长客总站,不敢走出去太远。夜深了,他看到一个店铺放下了卷帘门,门前的地砖,光滑又平坦。时至暮春,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冷,他随便捡了两个纸壳子,铺在身下,将外套裹紧,躺倒就睡。之后的几天,他都是这样,有时在涵洞底下,有时睡水泥管子里。他白天出去找人,晚上随便打个地铺,六、七天下来,跟个流浪汉一样,累得要死,但毫无进展。
王哈哈一开始的目标锁定在长客总站附近的建筑工地。他逢人就问,知不知道苟大孬这个人;甚至看到迎面过来收破烂的,有辽宁口音的 ,也要去打听。可想而知这样找的结果,必然是无功而返。
第八天的中午,天突然热了起来,王哈哈无精打采走在长春的大街上,渴得喉咙冒烟,低头看脚上的凉鞋,左脚的前半部还有一丁点连筯,马上就要断掉,一走路直拖沓,不跟脚了。他没想到长春这么大,没想到找苟大孬这么难,他以为就像在本乡本土,打听个人,分分钟的事。他有些灰心。
走了半天,王哈哈看到一个公共厕所。王哈哈哪里有尿,身上的水分都变成汗液蒸发出去,他太渴了,进去是想找点水喝。有水笼头,可能关闭太久,锈住了,只有一滴答一滴答,这几滴水在那里诱惑着王哈哈。王哈哈实在是太渴了,他试着手拧,纹丝不动;他左右撒摸撒摸,想找个趁手的工具,屋里只有几个拖把。王哈哈急眼了,他顺手操起拖把,拿出耢木头的力气,猛地一顿敲打。水龙头出水了,而且是喷射而出。王哈哈把水管子给干断了,干废了。
王哈哈顾不上那么许多,索性痛快地喝个饱,然后洗脸,再然后脱掉上衣,往身上撩水。
正洗得痛快,水却戛然而止。保洁工带着一个巡逻的警察走了进来。原来保洁工看到蓬头垢面的王哈哈进了公共厕所 ,并拿着拖把一通敲打,以为是碰到偷水龙头的小偷,迅速关闭了水阀,报了案。就近的巡警马上赶来,一看光着膀子的王哈哈,忍着,没有笑出来。这家伙胆也太肥了,大白天的就敢这样?
看着掉在地上的水龙头,警察说,你这是破坏公共设施,要拘留。王哈哈心里没鬼,泰然自若,说我就是想喝点水,谁知这水龙头拧不动,一敲就这样了。
警察吓唬王哈哈要罚款,王哈哈把拎在手里的汗溲外套一抖擞,酸臭味扑面而来,熏得警察和保洁连忙掩鼻。王哈哈说:罚款我没有,不行你就抓我吧,我正好发愁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
警察一听笑了:“不是你想进去,就进去。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王哈哈没带。“那说说你是干什么的,哪里人,为什么来长春?”
王哈哈马上想到,必须说得可怜点,人家才能同情。于是他说:“我是辽宁的,我们家一个亲戚生病,快死了,他只有一个儿子,在长春打工,可是联系不上。老人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我只好来长春找,找了六七天,没找到,没找到就不能回去。我还得再找几天,说是他就在长客总站附近,经常骑自行车在这一带出现,说不定哪天就能碰见。”
警察看王哈哈说得朴实自然,又见他手脚粗大,不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就对他说,“你这样哪里找得到?你得去街道、社区派出所,让帮忙查查暂住人口,如果他登记了,知道身份证号码,应该查得到。”
终于有人给自己出主意,让自己知道怎么找苟大孬了。王哈哈给警察连连鞠躬,表示感谢,披上褂子就跑开了。
苟大孬的身份证号已刻在王哈哈的脑子里,随后两天,他跑了十几个派出所。按理,派出所不给普通人查身份证号码,但基层民警架不住王哈哈的死缠硬磨。况且他家里又有一个不久于世的老人。民警网开一面,帮他查找暂住人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费劲千辛万苦和唾沫星子之后,王哈哈终于找到了苟大孬的下落。
查到苟大孬暂住证上的地址,王哈哈欣喜若狂,他不再抠嗖,直接花钱打个出租车,来到了南关区城乡结合部。
下了车,他又傻眼了。眼前一排排,全是蔬菜大棚,天热,塑料布卷了起来,只有上面还罩着一个顶。到底哪一个是苟大孬的藏身之地?
大棚里的人进进出出,操着各地的方言,看来在这里打工的哪的人都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理会王哈哈。
王哈哈问了一大圈,也没有认识苟大孬的,沮丧之间日落西山,天色暗了下来。他就在大棚之间转啊转,转到把边的一个棚前,一双晾在外面的胶鞋进入他的视线。
这双鞋似曾相识。鞋掉了一点颜色,不算太旧,但鞋的大脚趾头处只剩薄薄一层,随时可以洞穿。这是走路内八字,抓地太狠留下的痕迹。王哈哈心头一喜,这会不会就是苟大孬的鞋呢?
王哈哈太熟悉苟大孬了。
两个人以前在一起耢木头,同时买的一双新鞋,王哈哈的穿得没咋地,苟大孬却早早从大脚趾头处顶出一个洞。
苟大孬后来洗脚上岸开了板材厂,穿的鞋子还是爱坏,再好的鞋子,都能穿出两个鲤鱼嘴。
王哈哈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他按耐住进到棚架菜地里的冲动,决心守株待兔,等着苟大孬自己走出来。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这苟大孬要是撒丫子,他就真的没能力再找了。
王哈哈远远地守在大棚出口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棚里;里面影影绰绰有人在豆角藤蔓间走动,但他看不清楚是不是苟大孬。天色擦黑时,有个人疲惫不堪,从里面走了出来。
苟大孬出来了!这个孙子,九年没见,王哈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王哈哈屏住呼吸,压抑着冲上去、摁倒捶打的冲动。看着苟大孬换好鞋,推起放在一旁的自行车。
要找到苟大孬的老巢。
王哈哈尾随着苟大孬,出了大棚区域,直到上了公路,苟大孬才一蹁腿骑上去。路上有红绿灯,车走走停停,王哈哈小心地跟在后面,跟着他九曲十八弯,一路小跑。
王哈哈多年耢木头,这点路根本不在话下,别看快六十岁的人,追一辆自行车毫不费力。只是那双破凉鞋有些不给力,一跑起来,呱哒呱哒。王哈哈索性脱掉,撇到路旁。王哈哈光起脚丫子,一边跑,一边给自己打气:我摸到你的老巢,看你还能上天入地?
天已经黑透,路灯全部亮了起来。路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苟大孬做梦也想不到,后面尾随着一个债主。
转眼,两个人一前一后,拐进一个胡同,进入一片平房区。苟大孬停下自行车,锁好,拔下钥匙。王哈哈躲在房角,潜伏起来,看着苟大孬进了门。
王哈哈这时的心情平静下来。九十九拜都已拜过,不差这一哆嗦了,自己也得歇口气,保证有足够的力气,进屋就能瓮中捉鳖。说破大天,这次也不能让苟大孬跑了。
苟大孬进门几分钟,王哈哈才凑近敲门。
苟大孬在里面问,“谁啊?”
王哈哈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我呀。开开门,你丢东西了。”
苟大孬也没加思索,从里面把门打开。
门开的一瞬间,王哈哈一下子扑过去,并顺势把苟大孬摁倒在地。
“苟大孬,我总算找到你了,你还跑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抓住。借了我20万,转头你就悄没声地玩消失,你觉得我挣钱容易?你知道你丢了什么?良心,你的良心丢给狗吃了。一分利,我都不要,好心给你钱用,结果你跑了。你再跑啊?你坑了我啊,知不知道?我都快六十的人了,还得天天上山耢木头。有你这样的么?”
苟大孬当时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大惊失色,脸色煞白,缓了半天才问,“哈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是人,还是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王哈哈这回真的哈哈大笑,笑时,眼中带着泪,泪中有辛酸,有委屈。笑够了,开始顺嘴开河。
“我有我的手段,你不知道吧,我有个远房弟弟是刑警,我报案你死在外头了,他用身份证号一查,就卫星定位到你的位置。现在身份证号全国都联网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在中国,只要你还在地球上,你哪都跑不了,卫星一定位,循着你的气味,就把你查出来了,DNA知道么?DNA的手段我还没用呢!”
王哈哈说得神神叨叨,哈哈都已省略,把苟大孬给唬住了,挣扎着爬起来,坐在角落里,呆若木鸡。
王哈哈说,“俺老弟说了,一个人身上一个味,现在科技发达了,让机器一闻,就知道你在哪,钻狗洞都没用,只要你还活着,还喘气.......”
苟大孬彻底服了,做梦都想不到,王哈哈能找上门来。苟大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些年,俺跟没家的野狗一样,四处乱窜,早知如此艰难,还不如去坐牢,进去后就不用颠沛流离,还有人管吃管住。”
苟大孬向王哈哈讲了这几年的逃债经历。欠了三、四百万,没钱还,债主们又逼得紧,一咬牙,只好跑路。先是辗转到了山东,又到了山西、河南,后来到了长春,进了蔬菜大棚打工。
在蔬菜大棚的前几年,给人干些栽苗摘菜的零活;后几年,自己承包了几个大棚,种一些蔬菜。老婆、儿子也在外面打工,很辛苦,这个点了,还没有下班。一家人飙着膀子干,就是想着早日把欠款还完,想着以后能回到家乡,叶落归根。
苟大孬呜呜哭出了声。毕竟欠别人钱,被人戳脊梁骨,半夜醒来心也难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不是不切实际求发财,心急一口想吃成个胖子,哪有今天?还不如像王哈哈,一劳本实地耢木头。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苟大孬抹一把眼泪,接着说,“头几年,三口人吃住在大棚,后来手里有了几个钱,这才出来租了这个小房。他们娘俩在家里住,我一个人晚上睡大棚。三口人拼命地干,赚了一些钱,尤其是种菜有了经验,包了几个大棚后,挣得能够凑成整,已经按照还款计划,一笔一笔开始还小账了。”
说到这里,苟大孬脸上有了一点喜色,边给王哈哈解释,边拿出账本,把已经还掉的几笔小账记录给王哈哈看。
苟大孬怕王哈哈不信,还让王哈哈去公用电话亭,当场给债主打电话 ,可以验证一下曾经还过的几笔账。
王哈哈信了苟大孬。
没找到苟大孬之前,王哈哈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逮着就立即扑上去,去撕、去咬;
真正见到苟大孬,看了苟大孬的惨状,王哈哈心又软了。
正说话间,苟大孬的媳妇回来了。看到王哈哈,她面带愧色,一个劲给王哈哈赔不是,看着王哈哈光着脚,黑黑的脚指头隐隐还有血迹,越发的不知说什么好。当下打发苟大孬去超市,给王哈哈买双凉鞋,她自己则张罗做饭,让王哈哈就住在他们家,晚上,她替苟大孬去大棚。
第二天,苟大孬带着王哈哈到蔬菜大棚。三、四个大棚,种得全是早豆角,马上就要上市,能卖个好价钱。这几个大棚,都是苟大孬一个人在管理,往下抢菜时,老婆和儿子再来帮忙。棚里的豆角长势正旺,豆角妞妞提溜蒜挂,紫色的小花一串串,一派充满了希望的光景。
这苟大孬确实在努力,王哈哈从直观上有这种感觉。
王哈哈从长春回来了,带着苟大孬还给他的五千块。其他债主风闻王哈哈找到了苟大孬,纷纷上门。
王哈哈早料到这种情况,他告诉众人,“你们想找人还是想要钱?我是找到了苟大孬,但我不能告诉你们。知道为啥?你们要是一窝蜂地去堵门要债,那他就没有办法挣钱来还我们。我比你们谁的钱都多,我不比你们还着急?着急有个屁用,我这次去折腾十来天,只拿回了五千块。苟大孬托我给各位传个话,钱一定慢慢还,多多少少都还点本金。咱们就信他一回,容苟大孬点空。”
债主们哪里肯听,都想要苟大孬的地址,好上门去找,讨要个说法。王哈哈耐心劝道:“苟大孬现在有了赚钱的门路,一年赚个二、三十万没问题,三五年就能把咱们的小账还得差不多。听我的话,你们就等等。你们要是不听,就自己去找,慢说找不到,就是找到了,钱也不能马上回来,逼狠了,出点意外,哪多哪少?”
债主们无奈,但还是不信:苟大孬要是再跑了,该如何是好?
王哈哈面带得意之色,朗声说道:“他敢。苟大孬现在可怕我了,我有手段找到他,已经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想回家乡,死了还要埋祖坟,如今好歹算找着个赚钱的门路,有机会翻身,老婆孩子也都安定下来,如果再拍拍屁股跑了,这一辈子算爬不起来了.......唉,毕竟年龄大了,五六十岁了,前几年装孙子跑了,是因为没路了;现在有了门路,也慢慢还起来了,给他几年时间。再说了,你逼死他,一拍两散,有用么?都本乡本土的,咱们还是望他点好吧。”
一番话,言词恳切,说得众人不再言语。
王哈哈选择宽容了苟大孬,就要自己再多吃几年苦。
第二年,苟大孬如约还了王哈哈3万;第三年,又还了3万。
王哈哈还在一如既往,每天上山耢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