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受戒,四大皆空。
那一年,金山寺漫天飘雪,师父为我剃度,赐号“法雪”。
我说:师父看见什么,弟子就叫什么,那师父看见海浪,我岂不是要叫法浪?
师父说:我不会叫你发浪,我会叫你法海。
我说:法雪,法雪,法如雪,怎么听,都是尼姑法号,还不如叫法海……
师父说:那你就叫法海吧。
当时我有个疑问,摆在心里多年,师父的法号,难道也是师祖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师父告诉我:是。
我说:那师祖当时看见了什么呢?
师父摸摸我的头,说:那时,我跟你一样的年纪,你师祖在灯下看书。
我说:什么书?
师父说:离骚。
我终于释然,说:哈哈,还以为师祖见了哪家的姑娘呢!
我的师父,金山寺第五代住持,法号“法骚”。
我不聪明,天性爱玩,但师父教的经,常常念一遍就会了。其实很多经文,只要能够绕回来,怎么念都对。比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照此理,我曾写下“一就是二,二就是一”,这在当时被我的很多师弟奉为名言,捧在手里解读。
我还写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被很多墨客认为是大慈大悲,胸怀苍生。
因为经念得巧,我在金山寺总是有很多时间玩。师父有心传我衣钵,但我无心成佛。
每到三月,穿堂的风带上点点杏花味道越过佛堂,我这个和尚的心,竟会被撩拨得春心荡漾。结果总是一群师兄弟围在树下,他们拉扯我,我就往上爬,爬到树枝不能承受,一跃跳上屋顶,飞檐走壁。
师父手拿戒尺,叫我跪下,责问为何不潜心修行。
我说:别人的佛,在书中,我的佛,在山水之间。
师父说:如此,你也不要念经了,以后就扫扫地,挑挑水,劈劈柴。
我说:那我岂不成打杂的了,还算和尚吗?
师父说:算,打杂的和尚。
我做了打杂僧,师父果然不再教我念经参禅。师父说我想法太多,偏见太多,佛法再怎么熏陶,还是一样淘气。
每天黄昏,暮钟敲响,长老和师兄弟们从佛堂走到僧舍,而我却从僧舍走到佛堂。一把扫帚,一桶水,半个馒头,半盏灯,就是一夜。
有天夜里,我在菩萨脚下捉到一条白蛇,于是,青砖为灶,枯叶当柴,要拿它煮佛跳墙,师父不知从哪里来,阻止了我。
师父说,师祖在世的时候,这条白蛇就在了,它每天听佛,有灵性。
我说:我懂了,师父的意思是,畜生都能修出佛性,我也该潜心修行了。
师父说:我没这么说。
我说:那我煮了它。
师父说:别,留下它,防老鼠。
我“哦”一声,放下白蛇。白蛇确有灵性,它回眸看我,目光灼灼。我大喜,说:师父,师父,它看我!
师父说:假如你被一个比自己大的东西抓住,你也会这么看。
我无语,用扫帚赶一下白蛇,说:你走吧。
师父双手合十,说声善哉善哉,走了,但是走了又回来,拿木鱼敲一下我的头,说:臭小子,你一个出家人煮什么佛跳墙!
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师父开始老了,因为他的反应明显变慢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是我第一次遇到那条白蛇。
寒来暑往,金山寺的杏花,开了七次,落了七次。
十九岁的秋天,我又遇到白蛇。
七年扫地,必须偷个小懒,把落叶啦,香灰啦,鸟粪啦,随手一藏,藏到佛台下,以为很快会有师弟接替我,不料一晃就是七年。当秋意渐浓,佛堂里边枯枝烂叶发酵,虽然臭,却很暖。山里来的野鸡野狗,刨出粪土做窝,搞得佛堂好像坟堂一样。
我提了扫帚追鸡打狗,越追越近,凌空就是一脚,踢飞野狗,掀翻野鸡。野狗呜呜咽咽,一头扎进佛台下边。我掀开布帘,发现这条狗胆子真是不小,刚挨一脚,又拿屁股对我。
我挥扫帚赶狗,忽然瞥见佛台下还有个东西,白的一团,泛着幽幽的光,像水中的白玉。
野狗冲它龇牙咧嘴,它匍匐在地,一点一点退。我觉得白蛇一定有什么计谋,不料它什么计划都没有,被野狗突然叼了冲出佛堂,往山下跑……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扔了扫帚就追,从金山寺追到山腰村庄,连滚带爬,往前一扑,摁住狗腿掰开狗嘴,小心翼翼救出白蛇。
我出家时,师父教我的第一诫就是不杀生,所以我本着慈悲之心,把野狗拴到狗食铺门口。但后来有人告诉我,狗食铺,是吃狗肉的铺,不是给狗吃肉的铺。
将白蛇捧在手里,我说:你啊,善良虽好,但别忘了自己是蛇啊!
白蛇钻进我袖中,盘绕起来,这时我看到手上染着血,很凉……
我有个师兄,他叫法坑,是寺里的医僧。师父赐他法号的时候,一步不慎,跌进后山水坑。师父觉得这是缘,于是师兄就叫法坑了。就这还算好的,我有个师弟,性格急躁,跑去找师父要法号的时候,师父正在如厕……
法坑师兄比我入寺要早,早至少十年,但他从没见白蛇,还说白蛇就是个传说。
我捧出白蛇,说:师兄你要是不救它,它就真的成传说了!
法坑师兄看到白蛇,无比诧异,但又摇头,说:我不行。
我说:但你是医僧。
法坑师兄说:医僧分很多种,我啊,主治妇科。
不要笑,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师祖做住持的时候,心怀苍生,常常布医施药,但天下又不只是男人会病,师祖于是力排众议,开辟妇科。
外边的人说,和尚不能给女人看病,看了就犯色戒。师祖觉得,出家人不近女色,又不是不近女人,那些人看见女人只想到女色,他们很猥琐。但师祖是得道高僧,所以他嘴上说:治病救人,怀的是佛心,有佛心无色心,怎会犯色戒!
当时我怀里揣着白蛇,看它奄奄一息,心里很着急。
法坑师兄说:你去找法原师叔吧,他有药草,专治跌打损伤,刀劈斧剁,就是……
我说:就是什么?
法坑师兄说:就是他老人家啊,记性不好。
谢过师兄,我一路飞奔,去找法原师叔。师叔五十多岁了,可他也没见过白蛇。
我向师叔讨药草,师叔很大方,把药铺了一桌,然后捡起其中一株闻了闻,说:坏了。
我说:那就换一株。
师叔说:是我鼻子坏了,这些药草,什么是什么,分不清了。
我说那简单,于是从桌上取一把小刀,划伤自己的手背,为白蛇亲试药草。
师叔夸我勇气可嘉,我说佛祖当年还割肉喂鹰呢。师叔说,可是,鹰又没有毒。我问师叔这是什么意思,师叔说,他差点忘了,药草里混了一株毒草。我说那就更得一样一样试了,否则好心办坏事。师叔立刻拍拍我的肩,笑说他是开玩笑的。我也拍拍师叔的手,说师叔真是风趣。师叔说,他把话说反了,止血的药草应该是一株,其余全是毒草。
我听了,当场昏厥。
醒来时,浑身乏力,眼睛很怕光。手背灼热刺痛,裹着浸了药汁的布。我躺在师父房里,师父点着檀香,枯坐参禅。
我双手撑着床坐起身,白蛇盘卧,躺在身边。我以为它没救了,看它忽然吐一下信子,我也高兴得吐舌头。
师父一笑,说:菩萨慈悲。
我说:法原师叔私藏毒草,师父你要不要管一下!
师父说:你师叔老了,记性不好,以为自己是法尘。
我说:法尘是谁?
师父说:法尘是你师叔的胞弟,最擅长炼制毒药,二十年前出走金山寺,至今未归。
我说:那我的毒解了吗?
师父说:我烧的檀香,可以解你的毒,你睡到天亮,自然就好了。
我说:为什么法坑师兄和法原师叔都没见过白蛇?
师父说:白蛇的事,是你师祖说的,我也没见过,直到你见过,我才见过。
我说:那它真是条灵蛇。
师父说:刚才佛堂里走了一趟——
我赶紧躺下,说:师父,我毒性发作,要睡了。
第二天一早,寺里撞钟,余音袅袅。我从梦里挣脱,伸懒腰,打哈欠,浑身舒爽。刚要起床,看见窗外立起一个小小的影子,是白蛇。白蛇口中衔一枚蛋,爬到房里。
我诧异,刚在生死线上遛个弯,它竟然还下蛋了,不料白蛇爬出窗外,衔来一个鸟巢。
我说:哦,鸟蛋啊……
白蛇用头把鸟巢一顶,顶到我手边。
我说:给我吗?
白蛇吐一下信子。
我很感动,但出家人不沾荤腥,况且它受伤也不轻,就留给它吃了。我看时候正好,出门喝粥去了。
来到膳堂,早望见师父立在门前,拄着禅杖跟二三香客闲聊。我说声“师父早哇”就往大厅里走,师父突然揪了我的耳朵,说:去哪儿?
我说:喝粥。
师父说:你把佛堂里的粪土挑下山,三担粪土,换二十粒米,凑足一碗,就给你粥喝。
我说:三担,那多不划算!
师父说:我也觉得,那就四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