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单独讲雪子的故事。雪子是只体型不算大的双眼皮白色雄性中华田园犬，身子结实有肉，性格外向，贪吃，野性。
2012的新年，照例去农村过年。我们年前到达了大伯家，我把东西放下就找狗去了。
家里只剩下两只狗：雪子和黄狼。
黄狼半年没见我，又叫又跳，可惜被拴着，不能扑过来。我去摸他时，他几次扑我，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被那爪子抓到，再加上他扑我的力道，也够我受的。
我跟黄狼亲热完了，进屋找雪子。一向开朗的雪子意外地没有主动找我。我看到的只是一只冷漠的白狗，不摇尾巴，什么表情也没有，像见到陌生的客人一样嗅了嗅我的裤腿。我唤他，他冷冷看我一眼，就跑去嗅别的客人了。
我从不担心会有狗忘了我。何况雪子都这么大了，每次都认得我，怎么会突然冷漠下来？
雪子对我的陌生让我不敢相信。曾经都是他，主动奔跑过来，狂摇着尾巴往我怀里拱。爷爷对狗不冷不热，可就是宠他，说他好看。
我不生气，只是惊讶。
大妈告诉我，之前雪子不小心跑到人家去，被人家抓住，用棍子打了一顿。人家住得不远，知道是大伯的狗，让大伯去领。大伯把雪子抱回来，雪子差不多是死狗了，躺了好些天。大妈每天喂他东西吃，他才慢慢好起来。可能是由于头部受创，雪子刚能站起来时，头是歪的，没法正常走路，吃东西还是靠喂进嘴；后来他的头不歪了，就成了我见到的样子。总之，雪子已被打成傻狗。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只陌生的狗跑到家里，那家人就把他往死里打。人觉得狗贱，但生命在死亡面前，一样低贱。
雪子知道我是客，是主人允许进门的，所以不叫不跳，也允许我碰他。可是有几次，不知是不是我碰到了他的痛处，还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他会忽然面露凶光，咬住我的衣袖，又忽然松了口，想咬我的手。我当然没真的被咬上，忙把手缩进衣袖再伸过去，任他咬。他倒也没下狠嘴，不然就是把手缩在衣袖里，我也得被咬出血。
冷漠的雪子总摆出一副淡然的神情。他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圆睁放光；他也再也不卖萌，随便别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他经常发愣，被叫的时候，就慢悠悠地转头，看一眼，如果有人要他过去他就过去，若没别的事他就继续发愣。
他忘掉了所有，不过既然重新认了自己的家，我也可以和他重新认识。
我带去火腿肠，剥给他吃。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看着我剥——曾经他可都是一脸期待状恨不得跳起来抢的。我把一截火腿肠放在他面前，他闻了闻，吃下去，随即仰头看着我手上剩下的火腿肠，表示他还要。我便把火腿肠都给了他。
于是他认识了火腿肠，见到它们就睁大眼睛，两眼放光，甚至还摆过几下尾巴。
傻人要用过去深刻的人和事来刺激他，而傻狗，只要用他爱吃的东西。狗的要求只是吃，是很单纯的要求，而且认定一个给他食物的人，却不会跟另一个给他更好的食物的人走掉。
至此，雪子白纸般的脑海中画上了这么几笔：领地、主人、朋友、打得过自己的黄狼、乱跑的小黄猫、鸡、猪，以及各种天天见的动物，还有火腿肠。
2
我又拿着相机到处拍狗。现在只有雪子能陪我一起走了。雪子没有曾经的欢快，但还是不拒绝这次巡视，默默跟在我的身边。
被痛打的事给雪子的心理造成很大创伤。他不但傻了，而且戒心重了，也不愿表露自己的感情。以前他是大大咧咧的，现在似乎做什么都谨慎；曾经他看到我对别的狗好而把他晾在一边，总是急得大叫，可是现在他只会淡淡地看着我，我过去摸摸他，他才努力表示出一点友好来。
我们绕了一大圈，从东村到西村。我一直向西走，抵达西边那条河。
那时候是傍晚，夕阳回光返照，特别亮，但亮的只是光线，这个世界已经暗了。或者说，因为白天周围都是亮的，所以感觉不到太阳光有多强烈。
余晖撒在河面，站在河岸旁，河是一眼望不到头。两边尽是树，若没有鸟鸣，就真的觉得空荡荡的了。这样的感觉，又会让我去想很多很多，想我不愿去看的未来，想很多很多生前死后的事。小黑再也回不来了，还有很多很多狗，黑萨、蹦蹦、大金、花麟……它们的灵魂都被看似不动的河水带向了远方。
我在河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忘记了时间。等我决定要离开，天色已经暗下许多，雪子也已经不知去向。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以为都过了这么久，河边的人不打算回来了。我会四处逛，不知不觉逛回家。
河边有坡，上了坡是一片小树林，宽度大约二十米，横穿过去就能看到田野。独自一人早已习惯，我不会迷路，所以也不是回不去的。雪子没有等我的义务，我想他是先走了。然而当我上了坡后，我发现雪子就站在树林外的小路上，回头望着这边，不知道他不知疲倦地望了多久。见我进了树林向他走去，他不摇尾巴，默默地转过头，带领我向前走。
忽然就觉得很温暖，觉得雪子很伟大，觉得自己很不了解狗。我不是狗，所以我会猜疑，会有自己回去的想法；但是狗跟我一起来，他就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如果我中间真的有什么变故，偷偷地从别的路回去了，或者再也不回去了，他也会一直等待的吧。我的原则是没有约定则不等，我节约我的时间，也不想浪费别人的时间；雪子以及很多狗的原则是没有约定也要等，把人带过去就把人带回来，除非知道对方要回他们自己的地盘。
和雪子重新认识的几天里，他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地不再不冷不热。虽然直到我回城，他还是那傻样子，还是会突然咬住我的袖子摆出凶狠的姿态，但我知道我已经在他的心里了。他在短短几天里陪我从村东到村西，无论是天还没亮就顶着寒风去野地看日出，还是黄昏出去天黑回家。
印象中，那年冬天是没什么大雪的，不过低温还是让我起床起得极其痛苦。不南不北的地方冬天又冷又不像东北那样有个炕，我睡觉有热水袋，不过只能热被子里的一小块地方，第二天清晨就成了冷水袋。睡觉时宁愿闷点也不想把头露在外面。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每天早早地起床时我都会因为自己怕冷而默默地骂自己一通，然后把衣服拖到被子里穿。
只要想到生活在这儿的人，以及没有被子盖的狗，再冷也得克服。我是从来不愿在身体素质上输给别人的。即使狗的御寒能力我达不到，我也该向它们的水平努力。
起大早的好处是能看日出。城市的楼房和灰尘遮挡了第一缕阳光，野地绝对不会这么干。
我带着雪子往东走，一直走到了往东看看不到房屋的地方。
在太阳出现之前，天已经慢慢亮了，不过阴沉沉的。远处的树木，还有树后的世界，浸在雾气中，就像是虚无的幻境。雪子在野地里，和一群别家的狗奔跑着。每一场追逐结束，他总会回到我附近看看。
我不喜欢戴手套围巾，拍几张照片手就得在口袋里插几秒。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我才叫上雪子回去。
我拍日出，喜欢拍被树杈挡着的太阳。那样一张张拍出来，就像是太阳在慢慢地爬树一般，最后被树托上了天空。如果在城里，就只能拍太阳爬楼的场景了。
那几天我还喜欢爬上草堆晒太阳。草堆比床暖和，我抱了些草给黄狼睡，黄狼很高兴。草堆大约两米高，软软的，不过不会被我压趴。本来我还想天黑了爬上草堆看星星，不过外面实在是黑，而且太冷，所以这种事只能想想。
我在草堆上，草堆在小路旁，离房子有点距离。有时候雪子会跑到草堆下看看我，傻傻地眨巴几下眼睛，然后再回去。
家里人说，农村的小孩都没我这么野。
野性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狗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没了野性的狗，就成了人类的玩物，肉体和灵魂都被关起来欣赏。
3
雪子在傻了之前是开朗式凶猛，傻了之后是沉默式凶猛。以前他攻击之前还会叫几声，傻了之后，无论跟狗打架还是咬人，他事先都不作通知。
总而言之，雪子很凶猛。
大妈说，他不傻的时候，每次看到收狗的人来就特别恨，而且又经常被散放，人家车一停，他就已经冲出去一半了，收狗人只好赶快走。我没听过关于收狗人的详细描述，一直觉得他要么骑摩托车，两边各挂一笼子，要么骑个大点的可以装狗的车，比如说三轮车。
狗都是有灵性的。让一个人跟一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杀人犯在一起，人说不定没感觉；但把狗跟收狗人或者杀狗人放一起，狗就知道他们对它和它的同类有害。
据说，收狗人的笼子空空的，刚过沟上的桥，雪子就冲出去了。平时来人了他没这么凶。
他的感觉是天生的。
雪子一冲，散养的狗就跟着冲，不知道吓走多少收狗人。
大妈跟我讲雪子傻了之后的事，说他平时不叫，有一天忽然叫得很凶，原来又有收狗人来了。那人把车停在路边，刚往大妈家走几步，看雪子来势汹汹，连忙跑回去跳上车，雪子居然也跟着跳了上去，对着那人就咬。后来大妈追过去把雪子叫了下来，那人不知被没被咬破皮，开了车就走，再也没来过。
这种狗咬人的事不能说雪子有错。为什么雪子凶？因为他是看家狗，对谁都亲热他也就没资格看家了。为什么雪子对收狗人最凶？因为他知道那些人不怀好意，被他们收走的狗都会被吃掉。杀人者被人杀是人法，杀狗者被狗咬这也不能怪狗。雪子一辈子咬过小偷，咬过收狗人，虽然傻了后也对我露过凶相，但没真的上来狠咬一口，也没有其他咬人的记录；况且，打傻他的是人，给他留下痛苦和恐惧的是人，可他没有因此报复所有人。
如果雪子是人，他可以好斗，贪吃，大大咧咧，或者任性，但不会因为部分人对他冷漠残忍而报复社会。
雪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任小黄猫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小黄猫吃东西时，雪子也想吃，不过小黄猫不喜欢雪子把头凑过去，一爪子拍在雪子的鼻头，雪子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小黄猫慢悠悠地吃。
只要不是人为培养，性子再火的狗也有温柔的一面；个头再大的狗也会像个孩子。
4
半年后再见雪子，雪子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他没有忘记我，像一年前一样，摇着尾巴扑到我怀里；他依旧表情丰富，大吵大闹，和黄狼争宠。我曾经以为他再也恢复不了，于是看到他再度摇起尾巴，就像是突如其来的礼物一般。
小黄猫喜欢蹭雪子。此时的小黄猫也不小了，只是我喜欢这么叫她。
能陪我到野地的还是只有雪子一个。我们去了西河，去了东边的池塘。池塘再也没有去年的美，缩小了许多。我觉得它不可能变得回去，因为花麟、花麟之前走的狗，花麟之后还会走的狗，它们也是再也回不来的。
夏日，雪子伸着舌头，就像是在笑，看起来很快乐。他本来就是只快乐而任性的狗。
白色的结实的身子，成了我唯一的陪伴。
不然，一个人去野地，去这正在枯萎的曾令我眼前一亮的池塘，踏上曾经的回忆，那真的是很孤单的。
曾经那只在家里的院墙都拆得差不多时，依然忠心看家的黑色田园犬，不知是跟着主人去了新房，还是就这么没了。
大伯家有雪子，有黄狼，还有抱来几个月的雌性棕色小矮狗敏敏。村里的矮狗也越来越多，而且有些越来越宠物化，娇气。爷爷家东边那只黑矮狗虽然串得厉害，但也有田园犬的性子；几年后的矮狗要人宠着，警觉性也差多了，只知道来陌生人了要冲人叫。
我照顾新来的小矮狗敏敏，要回城的时候她在睡觉，我剥了两根火腿肠放在她的鼻子前，而且周围动静也不小，她居然一动不动；就算是白森，本能中就会看门，有点动静就能睁眼。雪子路过，直接吃掉敏敏到嘴的火腿肠，然后乐呵呵地去送我。
我觉得雪子什么都好了。
几个月后大妈来上海，我问她家里的狗怎么样。大妈说，雪子丢了。
其实，雪子的脑袋一直没恢复，他经常在晚上跑出去，听说他咬狗、疯跑，深夜才回家。这件事持续了很久，终究还是出了事情。也许是被人偷了，因为村里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分别太多，已经哭不出来，只是难过。以后再也见不到那只喜欢大叫的活泼的吃货了；与此同时，雪子、黄狼这类田园犬也越来越少，宠物狗一般的小矮狗正在悄然取代中大型田园犬的地位，却无法承担其守护田园的全部职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