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
【三一二】行不掩言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绕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刘宗周云:“谈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辈如何容易打过关捩子也?然日后正大有事在。”(《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三十下。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二十一下。东正纯误作黄宗羲语,东敬治沿之。)
【译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四人与老师同坐,大家慨叹先生自讨平宁王叛乱以来,天下对老师的谤议越来越多,先生让各位说说其中的原因。有的讲先生的功业权势日益显赫,因而会招致越来越多人的嫉妒;有人说先生的学说影响力越来越大,导致那些替宋儒争地位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有的说自先生拜南京兵部尚书以后,尊崇先生的人越来越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排挤阻挠的人也越来越卖力。
先生说:“你们各位所说的原因,当然也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但我个人有一段自知的地方,各位都没提到。”
大家都问于先生。
先生说:“我到南京就职以前,尚有一些当老好人做乡愿的想法。现在我相信良知的是非标准,信手拈来,再也不用隐藏着。现在我才有了一个‘狂者’的胸襟,即使全天下人都说我口无遮拦也没有关系。”
薛尚谦站出来说:“对良知如此之信,才是圣人的真血脉啊!”
释疑:
先生现身说法。以“狂者”喻己,淡薄名利,不为功名所累。人的气质禀赋,受之于先天而养成于后天,受后天习气影响,气拘物蔽,多有渣滓。先生自我检讨,说自己之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但是现在笃信良知,一切言行皆发自本心,以“狂者”自喻,对之前残留的“乡愿的意思”的拨乱反正,当为则为,当止则止,所作所为都依着良知行事,不再顾忌世人的闲言碎语。
天地万物,莫非阴晴圆缺,焉能繁衍生息?人生寸心,定是道行欲隔,才得喜怒哀乐。
先生之道,乃千年圣贤点滴之真骨血,当是人神共仰。然人心不古,世道有二,所以仰妒不一。虽然仰之者,名也;妒之者,亦名也。然道行欲隔,大相径庭矣!
先生不着于外而內自省,偃乡愿而举狂狷,乃昭良知之明辨,假良知之胆魄,自明明他,自觉觉他之教也!
虽说“高处不胜寒”,但那份清虚明静,那种豁达胸怀,凡世何及,人心安知!
先生是真性情的男子汉,是有宇宙担当的大丈夫!
面对职业流氓皇帝和日益散乱的世道人心,先生百死千难,体贴出良知真髓,最后以死相抗,告诉后人: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
精讲摘要:
行不掩言,就是言行还没有相符,还是口出狂言多了一点。也没办法,但是还要继续这样。对人们的议论来议论去,阳明先生还是有所面对的。面对的结果是继续坚持,因为这是圣人的真血脉。
批注:
①薛尚谦。名侃。参看第八十一条,注一。
②邹谦之。名守益,参看第三一四条,注二。
③马子萃。名明衡,参看第四十条,注二。
④王汝止。名艮,号心斋(一四八三至一五四〇),泰州安丰(今江西九江)人。贫不能竟学,从父商于山东。常啣《孝经》《论语》《大学》于袖中,逢人质难。正德六年(一五一),闲居三月半,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时阳明巡抚江西,讲良知之学,学者翕然儐从。然先生僻处,未之闻也。有谓其谈似王之学者。先生即日启行。正德十五年(一五二〇)九月,以古服进见,与阳明辩,下拜自称弟子。明日复上坐辩难:久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易其名银为艮,年三十。先生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阳明移书责之。及门三日不得见。阳明送客出门。先生跪而悔过,阳明不顾。先生随之入,厉声曰:“仲尼不为已甚。”阳明乃揖之起。阳明卒后,返家授徒,远近皆至。于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与王畿为阳明高第二王见称。参看《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明史》卷一四三。
⑤侍坐。据《年谱》,此为嘉靖二年(一五二三)二月。在越(浙江绍兴)。
⑥征宁藩。《年谱》正德十四年(一五一九),六月,阳明奉命勘处福建叛军。半途闻宁王宸濠反,十五日返江西起义兵。二十日拔南昌,二十六日擒宸濠。
⑦南都。南京。正德九年(一五一四)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掌殿廷礼仪。五月至南京。至十一年(一五一六)九月,升御史巡抚江西、福建。
⑧乡愿。《论语·阳货篇》第十七,第十三章云:“乡愿,德之贼也。”《孟子·尽心篇》第七下,第三十七章云:“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独行不进)凉凉(薄也)?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 ...…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⑨狂者。《论语·阳货篇》第十七,第十三章云:“狂者进取(有志),狷者有所不为也(有守)。”“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志大言大),曰:‘古之.,古之人。’(好说古之人)夷(平)考其行,而不掩(覆)焉(究竟其行毕露,言行不符)者也。”
⑩参见《与胡伯忠》:“君子与小人居,决无荀同之理,不幸势穷理极,而为彼所中伤,则安之而已。处之未尽于道,或过于疾恶,或伤于愤激,无益于事,而致彼之怨恨雠毒,则皆君子之过也。昔人有言,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君子岂轻于从俗,独不以异俗为心耳。与恶人居,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者,伯夷之清也。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彼焉能浼我哉!柳下惠之和也。君子以变化气质为学,则惠之和,似亦执事之所宜从者。……正人难得,正学难明,流俗难变,直道难容,临笔惘然,如有所失。”(《全书》卷四)
又参见王龙溪《水西精舍会语》:“先师(王守仁)自云:‘吾居夷以前,称之者十九。鸿胪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者十之五。鸿胪以后,议者十之九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三)
⑪此条载《年谱》嘉靖.-年(一五二三)二月。接下有“请问乡愿狂者之辨”三百余字。佐藤一斋云:”此条之后,俞本、王本并有’问乡愿’一条。诸本多阙。《年谱》嘉靖二年(一五二三)二月,则载之。与此条合,为一时事。施本与《年谱》同,但语有详略。俞本尚缺章首十四字。今从王本录如下。”(今改载卷末为《拾遗》第四条。)
⑫此条之后,有《问乡原》一条,《年谱》载之,可与此条相互发明,其文如下: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请问乡原、狂者之辨。:“乡原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世?”曰:“自其讥狂狷知之。狂狷不与俗谐,而谓‘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乡愿志也,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于传道,终不及琴张辈,而传曾子,岂曾子乃狂狷之流乎?”先生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全书》卷三十四)
又参见《与黄宗贤书》:“近与尚谦、子莘、诚甫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省发。”(《全书》卷五)
净心斋笔录
20223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