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八年余了,最不能忘记的是他骑在自行车上的身影,想起来是那样温暖、那样幸福。
父亲一直在县城上班,小时候最美好的记忆是每个周六的黄昏,我们姐弟五个人坐在村头父亲回家必经之路的小桥石板上,眼巴巴眺望着远处骑自行车的成年人。路边的庄稼整齐而嫩绿,石桥下汩汩的流水清澈迷人。远远看上去每个成年人都和父亲有着相似的身躯,然后又有些失望的看着他们从我们身边远去。
毕竟已经知道父亲的下班时间、路上的用时,所以推算他回来的大致时间并不难。妈妈说县城离我们家60里,后来我用摩托车、汽车测量过,从家到县城边上32公里,到父亲工厂要再加6公里。
清晰的记得,当夜幕遮挡了我们看远处的视线,经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心翼翼的辨认,这是既充期待也有焦虑。终于,父亲那熟悉的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出现了。他咧着嘴笑,似乎也用鼻子在笑。父亲有些口吃,不太讲话。我们兴奋的扑了上去紧紧的把他围成一个圈。父亲每次回家自行车上都会拖着喂猪的饲料,我们家似乎有喂不完的猪。我看到自行车的一瞬间就自动爬上了自行车。后座上没有位置了,我只能站在脚踏上,那已经让姐姐哥哥们羡慕不已。大家簇拥在爸爸的周围,我离父亲最近,真切的闻到了父亲浑身浓郁的烟草味,味道很好闻。斜挎在车把上的提包里,我知道那里面有给我们买的花生、糖果等。我分到的当然最多。
这明明是个甜蜜的回忆。而在此时,我的眼泪却在蓄满了眼眶。这一刻,变成了永久美好的回忆。
母亲是个喜欢唠叨的人,她讲父亲买自行车的故事我都能背下来。最早的时候父亲工资每月十元八角,不可能买得起一辆二三百元的自行车。于是就跑到临近县城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车,而母亲却毫不知情。后来母亲到了爸爸的宿舍门口,看到散落一地的自行车零件,嘲笑着说,这是谁的破自行车,白给都不要。一旁的工友都笑了,还能是谁的。父亲则竭力辩驳,你看这车圈锃亮,你看着车圈。再亮的车圈也是一辆破车。
后来妈妈用卖猪、卖棉花的钱,托厂长买了量“永久”自行车成了父亲长期的爱车。在那辆车上父亲每次回家都要满头大汗的拖回一两百斤的猪饲料。我也经常坐上父亲的自行车去县城享几天福。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坐在自行车上睡着了,脚丫不小心伸进车前轮里,父亲和我一头都栽下来。清楚的记得爸爸抱着我,按着出血的脚踝,嘴里说着,不哭,不哭。我也当真没哭,地上淌了碗口大一片血。母亲第二天就找了父亲,准备好好数落他。我躺在父亲的床上大声的唱歌。父亲的工友说,没事没事,还唱歌呢。现在脚踝处还有疤痕,看着很丑。
当父亲要去工厂车间上班,宿舍里往往只剩下我一个人,父亲说,好好看着自行车,被别人偷走了。于是我一连两三个小时不离开宿舍,无聊了,就找到车钥匙,飞快的拧着车轮。那辆黑色的“永久”自行车,后轮转动时发出欢快的“沙沙”声,好久好久,它自己慢慢减速,直到“嘀嗒嘀嗒”的快要静止,当气门转到上方是,还会自动倒转一下,让气门落在正下方。看着密密麻麻的钢条出神,闻到车上淡淡的润滑油的味道,格外满足。母亲说爷爷一辈子很少说话,父亲也是,我也是。
父亲四十多岁就因为血压高晕倒在厕所里。断断续续的吃药挂水,最后七十二岁还是因为心脏病失去了生命。退休后不久一次脑中风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回来后再没骑过自行车。每次出门都是母亲骑着三轮车拖着他。父亲从此离不开三轮车,也离不开母亲。小时候他们总是吵架,父亲年级大了,变成既沉默又顺从的老人。每次和父亲见面总想让他说点什么,他每次只有一句话,几个字。不过他很享受全家人一起拉家常,他坐在一旁认真的倾听。偶尔笑笑,咂一下嘴。
脑海里有两个父亲的形象,一个是高达魁梧,稳稳的蹬着自行车,身上散发着烟草味,我坐在前杠上,无比满足的跟着他去县城。另一个坐在饭桌旁,一声不响,或听母亲数落,或听我们聊天,或默默走开去干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