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命
1.
上海站到了,韩晓旭缓缓走下列车,绕到地下去坐地铁。地铁线路密密麻麻有十几条,仿佛整个上海的地下都被掏空了。
她记得那时上海地铁只有两条线,城市发展太快了,一不留神,哪里都不认识了。他们的成长伴随着这个国家巨大的变化,那些成长的记忆还来不及沉淀,怀念时早已物是人非。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一家颇具文艺气息的咖啡厅。虽然变了些装潢,但依旧熟悉。
“您好!欢迎光临!喝点什么?”服务员招待道。
“一杯摩卡。”韩晓旭问:“你们老板在吗?”
“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情吗?”
韩晓旭说:“多年以前在你们店拍了一张老照片,问问你们老板有没有保存下来。”
服务员说:“哦,这样啊。您稍等,我去找老板。”这服务员来这家店铺打工没有多久,又怎么会知道那陈年的老照片。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您好!有什么需要吗?”
韩晓旭记得这位老板是一位时尚的文艺青年,眼前却是一位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士。
韩晓旭说:“大概十多年了吧,我在这里拍了一张照片,贴在你们店铺的照片墙上,我想把它找出来,你们店是否还保存着?”
老板一时间无言以对,慢慢回忆,这么多年没有人问他要过老照片。数码相机普及后,柯达胶卷都已经淘汰了。
“您等等!应该还在我们店里!您先坐下来休息休息,我去找!”
老板在一边翻箱倒柜,韩晓旭坐在沙发上,慢慢喝了一口咖啡,静静等待着。
过来半个小时,老板兴高采烈找到一个全是尘土的盒子,说:“您看看这里,幸好没有扔,今天真是有幸,碰到您这样的顾客,太有意义了!”
老板拿出手机,要与韩晓旭自拍一张,朋友圈晒一晒,问她介不介意,这是广告宣传的绝佳机会。
韩晓旭点了点头,与他合影,老板很兴奋,在一边编写朋友圈的段子,瞬间好像年轻了。
韩晓旭翻看着照片,忽然之间,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上映着她和卫子然的面容,年轻,甜蜜,幸福,笑容灿烂,朝阳初生。
那时老板夸他们是金童玉女。
老板好奇的瞥了一眼照片,又仔细端详一番韩晓旭,不禁想问:“那男孩呢?”但还是忍住没问。
“子然,你在照片背面写的是什么?”
她把照片翻了过来。
2.
韩晓旭回家以后,她爸妈开始隔三差五对她进行各种说教,从职业规划,到步入社会面临的现实问题,最后说着说着,还是说到了卫子然,她妈对她发出最后通牒,要他们尽快分手,好正式将周姨的儿子介绍给她认识。
周姨是韩晓旭母亲的同事,她丈夫在银行工作,儿子叫王明伟,比韩晓旭大五岁,通过家里的安排,也在银行上班,据说现在没有女朋友,周姨很着急,发动所有的亲朋好友,天天安排相亲。
她妈妈话里话外,已经和周姨达成共识,撮合女儿和王明伟。周姨的意思,和她儿子促成以后,把韩晓旭也办进银行。
“妈!不说了,说来说去还是这些话!”她无奈地关上房门。她想着,要是实在和父母沟通不了,唯有一张车票去上海和卫子然私奔了。
随后,她爸妈生怕她会离家出走,开始对她采取软禁措施,去哪里,和谁见面,和谁通电话,都要向他们通报。
韩晓旭那些天的情绪特别不好,整夜整夜失眠,一整天不吃饭,浑浑噩噩的,嘴里起了一大串的泡泡。
她想出门透透气,唯有约小曼到家里来,以小曼为借口,她爸妈才让她出门。
“想吃什么,我请客!披萨,寿司,随便点!”
小曼问:“你发财了?”
“没有,就是想你了…”
“吃碗凉粉就行了,主要是咱们说说话。”
韩晓旭对什么食物都没胃口,看见凉粉,感觉有些饿了,放了很多辣椒和醋,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也不管小曼,自己狼吞虎咽吃起来。
小曼乐着说:“怎么了,饿死鬼投胎啊,这么多帅哥呢,注意点形象。”
韩晓旭苦笑了一下,说:“最好自毁形象,所有男的见到我都躲开。”
小曼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难道让卫子然见到你也躲开?”
韩晓旭叹了叹气,将家里不同意她和卫子然,逼迫她去见周姨儿子的苦水倒了出来。
小曼像听着天方夜谭一样,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包办婚姻?”
韩晓旭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教教我,该怎么办啊?”
小曼说:“要是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和我妈就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满口答应,就是不办。她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羡慕你,多自由啊!”
小曼忽然憋红了脸,吞吞吐吐说:“我…我谈恋爱了…”
韩晓旭看着她,笑了一下,说:“你不一直在谈恋爱吗?”她知道小曼一直都有男朋友,而且总换人。
小曼喘着气,说:“这次…我是认真的…”
韩晓旭有些疑惑,说:“小曼,我没明白…”
小曼慎重地说:“我的意思是…我要和他结婚的那种…”
韩晓旭说:“好事儿!带来我见见呗。嗯,一晃,咱们都长大了。”
说着说着,撸起袖子,要了两瓶啤酒,要和小曼一醉方休。这是韩晓旭第一次像个疯丫头一样,大口大口喝啤酒,和小曼大喊大叫,她特别需要宣泄,需要这种畅快人生的感觉,后来喝多了,她和小曼说的什么,自己也忘了。
半夜,她挣扎从床上爬下来,捂着嘴跑到厕所,将晚上吃的东西狠狠的吐了出来。她直起身子,心里有些不安,最近怎么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是不是?”韩晓旭心里忽然一惊。
次日,她找到一家药房,买了一张试孕纸,得出的结果是:她怀孕了!
惶恐、紧张、激动、兴奋,韩晓旭至今也无法用一种词汇形容当时的心情,在她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造物主赐予的生命。她感觉恍恍惚惚的,几乎是飘着回到了家里。
“我要当妈妈了,可我还是一个孩子啊…”
“到底要不要这孩子?”这个念头只在她心头一闪而过,体内母性的慈悲涌现出来,对肚子里这个真实固执的生命,产生了悲悯的情怀。
“我要把他生下来!这是我和他的孩子!谁也不能够将我们分开!我们堂堂正正结婚!”
22岁,这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她将在22岁的年龄,正式成为一个母亲。
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得成熟,此刻才明白,原来人是可以瞬间变成熟的。
随后,她每天都会吐一次,她在厕所里极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动到父母。
时间越久,她越来越心疼肚子里的孩子,她一个人在卧室里看着天发呆,胡思乱想,幻想着孩子一睁开眼睛,看到他父亲宽厚的肩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在一起。
“我要不要现在告诉他?”
“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时候!如果告诉他,他势必会马上回来,到时候,家里肯定都知道了,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肯定会强迫我拿掉孩子。如果他也让我拿掉孩子,我该怎么办?”
“必须要让孩子再大一点!也给他充足的时间把事业做好!他们不会不顾及我的性命的。”
“子然,你会不会不要这个孩子?为了你我豁出去了,你千万不要负我!”
她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脸,“这样可不行,我要振作起来!我需要营养,需要更加健康,更加快乐!”
她没有再像从前一样依赖卫子然了,没有再流泪,她变得坚强,每天忍受着妊娠期的剧烈反应。后来越来越频繁,发展到每隔几小时就会吐一次。
她查阅各大招聘网站,只要挣钱多,还不累,她就会把简历递送过去。
她和他爸妈说:“爸!妈!你们别关着我了,我不去上海,我要出去找工作了!”
她应聘到一家公司做文案,虽然钱不是很多,但业余时间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上网查阅孕妇的各种常识,注意事项,偷偷给自己炖上一锅鸡汤,搭配好孕妇营养膳食。每一天多大的运动量,走多快,多长时间的睡眠,每天看什么电影,听什么音乐,都严格遵守。
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位伟大的母亲,释放着人类最伟大的母爱!
那段时间,卫子然给她打电话,她都草草应付,只和他说:“好好干!”
她查阅新华字典,想给孩子取个名字,“卫国豪、卫天华,不行不行,没有文化,叫卫文曦吧!”忽然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着想着又笑了:“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男孩好还是女孩好呢?我还是喜欢男孩,和他爸爸一样,以后培养他当运动员,为国争光!”忽然想到自己不快乐的童年:“还是让你快乐的成长吧,你喜欢什么,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子然,你会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她拿着电话,想给卫子然打过去,随即又放下了电话。看见桌子上放着“旭然花”的标本,旭日东升,清新自然,她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卫旭然!这是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妈妈的旭,爸爸的然!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
韩晓旭每日早出晚归,引起了父母的注意。
她妈说:“看你每天干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工作!你堂堂重点大学毕业,我看你啊,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和王明伟见见面吧,你们赶紧定下来,让他们家给你办到银行上班!”
由于这段时间她没有和卫子然联系,也没有去上海的意向,她妈妈倒是有些放心了。只是为了对抗父母安排的相亲,她在家时蓬头垢面,也不梳洗打扮自己。
她妈妈给她买了些化妆品,韩晓旭摇头苦笑,曾经禁止自己早恋的父母,现在天天都盼着她化妆打扮,出去和男人约会。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心里也越来越紧张。“现在孩子是三个月,再大一点肚子就会显现出来,到时候就麻烦了,我需要离开家一段时间。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她计划着等到孩子四五个月的时候,再叫卫子然回来,他们一起坦诚布公,然后登记结婚,忽然和妈妈说:“那个王明伟,见一面吧。”
她妈妈喜出望外,以为自己的女儿终于想通了,说:“好好!我马上联系周姨安排你们见面,这就对了!妈妈能害你吗?”
3.
韩晓旭来到了一家上岛咖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王明伟。她猜测,王明伟应该是父母喜欢的那类男生,身穿西装,成熟稳重,工作稳定,年纪轻轻就一本正经像个中年人。
可是看到他后,她那固有的观念倒有所改观,心想,原来自己也和父母一样,喜欢用固有的眼光看别人。
王明伟衣着潮流,头型时尚,比卫子然时髦多了。
他在门口被周姨强拉着往前走,手指头晃着车钥匙,翻着白眼,吊儿郎当,一脸的不情愿,可以看得出来,也是被迫相亲。
家长走后,王明伟晃晃悠悠来到韩晓旭的座位前,故作礼貌,说:“您好!我是王明伟,咱们喝杯咖啡吧。”
韩晓旭可以感觉到,这样的相亲场景,他好像经历了很多次。
韩晓旭抬起后,微微一笑,说:“好。”
王明伟望见韩晓旭,只感觉她清丽淡雅,脸上露出一丝好感,微微一笑,说:“很高兴认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说着,按动呼叫铃。
韩晓旭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吃。”此刻,她对上岛咖啡的任何食物都感到反胃。
王明伟说:“好,那就喝咖啡吧。”
韩晓旭低着头,沉默不语。王明伟开始有意无意的找话。
韩晓旭还是不说话。
王明伟说:“其实,我理解。我也是被迫相亲的,咱们都是同龄人,当然,我比你大几岁,我们都接受过高等教育,提倡自由恋爱,抵触这种不文明的封建行为。”
韩晓旭忽然抬起头,说:“你也这么认为的?”
王明伟说:“当然!我也是饱受折磨。”
韩晓旭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说:“好,我和你说一件事情,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