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是一个严肃的人,这种严肃属于一种内心世界的严肃。这和他良好的家世以及所接受的教育不无关系,他父亲的许多警句似的教诲同样在他的人生中起着非同一般的作用。他把这种严肃深藏内心,以另外一副颇为冷峻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姿态,来窥视着那个大有玄机的时代,眼光锐利似乎要看清楚隐藏在时代的华丽外衣之下的东西。尼克的严肃或者说尼克的为人,是使盖茨比的故事能够令人信服的一个条件。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微妙,就像是要为一个传奇的梦幻剧寻找一个合适而又牢固的舞台一样。尼克是耶鲁大学的毕业生,独身一人在纽约学做债券生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从自己的伯祖父开始家里就从事五金批发生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们卡拉威家族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家族。他甚至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荣誉,或者仅仅是为了某个曾经飘扬过的历史碎片,还提到了一位公爵。据说他们卡拉威家族便是这位公爵的后裔。
综合这些,尼克在各个方面都是一个不错的人。他不缺乏勇气,有自己所坚守的原则,过着一种有规律并保持克制的生活。用尼克自己的话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至少拥有一种最主要的美德,而他最主要的美德就是,他所认识的诚实的人不多,他自己就是其中一个。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我们总是在心底无数次想起的盖茨比——那个把一种看不见的时代精神全部揉合到自己身上的男人,便是这位诚实的尼克的朋友。
在一开始,盖茨比的形象就像是海平面上初升的太阳,仅仅是联想到大脑中就会形成一个波澜壮阔的画面。盖茨比不仅自身饱藏着巨大的热量,而且由这热量衍生出的种种猜测,以及被附加在这些猜测上的神秘色彩都使他具有一种真实而又迷幻的魅力。这种魅力是始终存在的,它并没有因为盖茨比生命的终结而消失,而且在未来还将继续存在下去。这一切当然引起了尼克的兴趣,作为一个寂寞的单身汉,一个独自奋斗的穷困小职员,他对他的这位富有的邻居抱有一种类似于窥探稀有动物的好感。这时候,盖茨比的形象还是模糊的,远在几千万公里之外的。尼克也好,乔丹也好,那些毫无目的赶去赴宴的男男女女也好,盖茨比仿佛意味着一个藏着秘密的花瓶的瓶口。那时候,作为一个寻梦人,盖茨比更像是上帝委派的一个造梦者。
他在用一种只有想象力才能编织的图景来举办着大型宴会。在他蔚蓝的花园里,无数的来参加宴会的人在欢声笑语中消耗着。柠檬橙子,半个小时内可榨两百个橙子的榨汁机,好几百英尺的帆布和彩色的电灯,各种各样的冷盘,临时搭建的酒吧,以及装备齐全小有名气的乐队。每逢周末他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就成了公共汽车,每星期一,八个仆人外加一个临时园丁就要整整忙碌,一天用许多拖把、板刷、榔头、修枝剪来收拾前一晚留下的残局。就在这样一个狂欢节上,盖茨比本人倒是很少露面。他住在一座宫殿式的大厦之中,这栋屹立在东卵那狭小的土地之上的楼宇仿佛在以一种不被理解的决心解释着盖茨比的决心。盖茨比有可能是德国皇帝的侄儿,也有可能是藏匿多年的杀人犯,猜测不仅不会使事物呈现原来的面貌,反而会使渴求的真相变得越发模糊。
尼克站在自己那从不修剪的草坪上看着发生的一切,这毫无意义的奢华生活在尼克看来完全是一幕荒唐的无声闹剧,不会有人因此获得什么,也不会有人失去什么。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尼克身着一套白色法兰绒便装也向那个热闹的小世界走去。尼克在那里再次见到乔丹,这次会面使他们之间原本遥远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不存在了。在宴会进行了许久之后,尼克终于和盖茨比见面。他们聊了一会一站,他们同在陆军第一师师服役,他们聊了一会法国阴暗的村庄。这段谈话行将结束的时候,尼克才得知同自己聊天的这位就是一直隐身在这一大片灿烂之中的盖茨比。用尼克的话来说,盖茨比向他投去的那一笑是极为罕见的微笑,其中包含有永久善意的表情,它对整个永恒的世界的关注只有一刹那,然后就将目光倾注在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
盖茨比正在慢慢接近自己的梦想,尼克的出现似乎使他的旧梦重新焕发出新的希望。尼克是黛西的远方的表亲,这样就可以通过尼克获得和黛西见面的机会。盖茨比隐约看到了一条自己能够重拾爱情的光荣道路。尼克也从乔丹那里知道了那个本应该彻底遗忘在记忆里的故事。盖茨比在黛西结婚之前就曾和她热恋,那时候的盖茨比还是一个默默无闻,一文不名的年轻人。这一段故事是痛苦不堪的,黛西一直在等着远在前线的爱人回来。可是战争结束之后,盖茨比又被送到了牛津。盖茨比感到无比痛苦,他开始察觉出黛西信里的不耐烦情绪。后来汤姆•布科南先生出现在黛西的面前,那一段往事自然就被人所忘记了。它只是一个奇妙的小插曲,而且并不精明。
维系黛西感情生活的是上流社会由金钱带来的一种腐朽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使这些人生活在死水一样的生活中。他们有的是钱,用钱则可以替代一切,他们不需要思考但是他们同时又想得很多。正是因此,黛西能够容忍汤姆•布科南先生在纽约有个情人,同样也能容忍他的冷漠自私,因为这一切和她是大富翁的太太相比不算什么,和她所向往的习惯的那种金钱叮当作响的生活相比并不算什么。在故事一开始,黛西想尼克讲述自己是如何如何不幸,自己生产孩子时所遭受的冷漠。黛西反复说汤姆•布科南先生只是一个粗壮的汉子。但是尼克发现这种对命运的哀叹中又包藏着上流社会的优越感。这些盖茨比是没有看到的,曾经是黛西为遵守诺言嫁给了他人,五年之后的盖茨比却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命运出现的一个错误,他拼尽全力想要挽回那个过失,重新获得那个他自以为仍然纯洁如初的爱情。在他看来,那盏属于他生命的绿灯才是属于他生命的意义。
在一次尴尬的会面之后,盖茨比和黛西终于又再次坠入爱河,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直相互深爱着一般。从这里开始,故事就开始慢慢向那个注定要迎接的结局靠拢。乔治•B•威耳逊,默特尔•威耳逊只不过是两个惨兮兮的配角,两人的命运就像是完全失去生命力的枯枝败叶,从尼克的讲述来看,似乎这两个人正好代表着与汤姆•布科南和黛西相反的另一类人。他们是生活在尘土中的一群人,默特尔却又不甘愿和那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一直在尘土中挣扎进去,然而事实上汤姆•布科南先生也不可能离开黛西去娶默特尔。这两个人是故事最早的牺牲者。悲剧迟早要降临,只要盖茨比执着下去,就会有某种危险的忽略的东西来临。黛西对盖茨比的出现毫不反抗,甚至可以说是满心欢喜,她似乎随时准备和这个自己已经五年没有见面的男人重新开始一段令人难忘的感情。现在黛西已经目睹了盖茨比的财富,并且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那栋宫殿式的住房,这是盖茨比最愿看到的。有着运动家风格的汤姆•布科南先生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自己的妻子当面和以前的旧情人调情,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时候,乔治•B•威耳逊则发现默特尔被着自己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一心要带妻子离开T•J•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到西部去。就好像西部是一个可以免除一切俗世苦难的圣地似的。汤姆•布科南先生感到自己以前稳稳控制着的世界正在慢慢流失,他当然变得愤怒。而他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杰伊•盖茨比的出现。这个人搅乱了他的生活。
此时的盖茨比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过去的旧梦的找寻之中了,沉浸在对那盏昔日的绿灯的渴求之中了。虽然他也明白黛西的声音里充满了金钱,但是这些对于盖茨比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争论开始了。广场饭店,汤姆•布科南先生藏在心中冰冷的恶意全部向盖茨比泼了过去,就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在竭力维护自己的领地一样。汤姆•布科南不断地试图凭借自己敏锐的眼里解开盖茨比的面目,他已经意识到黛西开始感到慌乱。他终于在一连串出击之中完成了最主要的一击。盖茨比一度认为自己的旧梦就近在眼前,已经触手可得,或者已经安安稳稳攥在手里。这样他就可以按照这么多年来,他所设想的那样度过今后的余生。他揭露盖茨比贩卖私酒,从事其它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是看到巨大梦幻后面的丑态的黛西的神经被一根根的摧毁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使她感到不安,一种无比风险没有任何保障的生活再次让黛西退缩。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悲剧发生了。黛西开车撞死了默特尔,盖茨比仍然一厢情愿地表示要自己承担责任,要说是自己开的车,要说这和黛西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仍然时刻在意这黛西哦感受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并且一直在黛西家外守候到天亮才离开。事后,那个阴沉不幸的修车行车主,失去了上帝和妻子的乔治•B•默特尔,在汤姆•布科南先生的挑唆下开枪打死了盖茨比然后自杀。汤姆•布科南先生和黛西则安稳地躲了起来,眼前因他们而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似的。
盖茨比的死为尼克的东部之旅划上了一个句号。这只能看作是一次旅行,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盖茨比以及盖茨比的故事让尼克在东部看到了某种至于时代之上的东西,那是时代的华衣所包裹不住的。盖茨比倒下的时候,他仍旧沉浸在他那遥远的想象之中,也许在回想那盏绿灯发光时的模样。或许尼克不希望看着这想象继续破碎下去,他知道西部的草原与白雪会宽宏大量地接纳一切,接纳这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