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七月,天亮得很早。
在林尘的再三推阻下,自己便在客厅将就了一晚,说实在的,这反而让林尘安心了许多。只是林尘实在记不清昨天晚上是何时睡着的了,大抵是熬了很晚,谁知道呢?
尽管拉了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是直直地透过那一条缝儿照射到林尘的脸上,不是很刺眼,也没有想象中那种温度,想来也应该还早,林尘看了看时间,果然六点出头。林尘很困,脑子像一团糨糊,可无论如何是无法再睡下去了。林尘呆坐了两分钟,亦或是二十分钟,精神些微有了些起色,忽然一股恐惧显现在林尘的心头,叫林尘心生不安。寂静的陌生房间里,林尘独自坐着,面对着一整面墙的书,只单是看着,并不能产生什么救赎,仿佛被世界孤立了一般,又或者,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来自己一个人,林尘心里闪过这样奇怪的念头。林尘感觉有些惶惶无助,幸而苏雨欣起了个大早,亦或许苏雨欣每天都起得这么早,反倒是自己,林尘想到,似乎上了大学之后,便再也没有起得这么早过,反倒是越发地学会了熬夜。
苏雨欣也有些睡眼朦胧的样子,自顾地理着有些散乱的头发,自林尘身边走过去,纯白的睡衣上面印着一直小熊,亦或许是猫,林尘哪里分得清,林尘甚至没能记清楚苏雨欣那时的样子,若是记得,真不知是何等令人难忘的景象,只怕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子终生难忘吧,林尘事后如此想到。
苏雨欣坐在书架旁的椅子上,揉了揉眼睛,略带睡意地说道:“啊,你醒了啊。”显然是指的林尘,却并没有半点的惊讶之意,显然是走动的时候已经见到林尘了,“你稍等一会,我收拾收拾就可以走了。”
林尘不语,并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忽然发现,嘴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似的。林尘指了指一个房间,正是苏雨欣父亲所在的房间,示意了一下。苏雨欣只摆摆手,没有言语,便自顾地前去洗漱了。
等到林尘回过神来,二人已然走在了来时的那条巷子中,林尘没有回头,可任凭林尘如何勾勒这个路线,叫林尘自己去走,却是决计不可能再找到苏雨欣的家了。本是一条极简单的路,林尘来时何曾想过自己会忘掉呢,自己的记忆速来很好,此刻林尘产生了怀疑,而林尘又何曾想过,下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倒果真在此地迷了路。
这巷子里很吵,也许应该叫做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如缕,而比这更嘈杂的,是那些堵在人堆里的车,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可急坏了坐在车里的车主,真不知是何等要紧的事情,让他们每天经历这样的遭遇,还保持着如此热烈的激情。那些人也能急,可人再急,也只能和人吵起来,人和车之间,却是没什么话可聊的。
那些车仍然在一点点挪动着,林尘许多年未曾见过这种市井的景象了,倒是多瞧了几眼,而终究也只是觉得吵闹罢了。而久住此地的苏雨欣显然更加从容,带着林尘熟练地穿过那些人和车,找了个店铺坐了下来,二人对付了一口早餐,苏雨欣便带着林尘离开了。林尘这才醒悟,苏雨欣哪里是从容,从容不过是表象罢了,如她这般的人怎么能真正适应这样的生活呢?莫说是她,便是林尘自觉是如此这般的俗人,也终究不能忍受如此长久的生活,否则苏雨欣为何一路下来所说的话寥寥无几,甚至于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日里快了许多,那分明是逃也似地想要远离那里,只是那天生般的气质叫人看着从容罢了。
二人兜兜转转,赚了好几趟车,终于坐上了远离城市的那一趟。
苏雨欣显得有些兴奋,坐在靠窗的位置,头贴着车窗,若有所思似地看向车行进的方向,阳光透过车窗,照射到二人脸上,林尘的背顶在座位上,头有些微垂,精神有些萎靡。
车来车往,那些楼房向后不断延伸,往前看,山便多了起来,显得有些杂乱,算不上什么风景。一阵风吹过,坐在里侧的林尘也终于感受到了,精神稍微好了一些,把那神游着的精神重聚,将注意力放在苏雨欣身上。似感受到了林尘的注释,苏雨欣扭过头来,一股莫名好闻的气味传进林尘的鼻子,林尘忽然有些紧张,苏雨欣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昨天没睡好而已。”林尘笑了笑,掩饰尴尬。
“我们是坐到终点站对吧,你太困的话就睡吧,等到了我叫你就是。”
“不用,我也睡不着,你看你的,不用理会我。”林尘说道,这才打量起苏雨欣来,今天的苏雨欣扎了头发,淡紫色的短袖外面接着一件纯白色的针织开衫,下身是一条米白底色的碎花长裙,一个装的有些鼓鼓的白色帆布包抱在腿上,显得格外地动人。
“你是第一次离开城市吗?”过了一会,林尘突然问道。
“嗯?”苏雨欣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扭头看向林尘,问道:“你是问我吗?”
“没有啦。”苏雨欣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来这个城市之后倒是第一次了。不过你还好吗?”
“我?我怎么了。”
“你眼睛里面还有血丝呢。”
“很明显吗?”
“嗯。”
“没什么大碍就是了。”林尘倒是不怎么在乎,此刻自己的精神也缓和了过来,甚至于有些兴奋。
“看来你还是真不合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夜呢。”苏雨欣说道。
“呵呵。”对此林尘也不知做何回应,“那你呢,这边的风景,和你印象中的,有什么区别吗?”
“这边的山更多些,树也要多些,往远了看过去,浓淡不一,真有种山水画的感觉呢。”
“山水?你是指刚才路过那个水库吗?”
“我还以为是个湖呢。”苏雨欣笑道。
“也算是条河吧,以前没那么大。后来下游建了堤坝,蓄了水,这里就成了城市的水源地了。”
“原来那些倒塌的房子,就是被占了的啊,我以为是发了洪水什么的,冲倒的呢。”
“嗯。”
“真可惜。”苏雨欣有些感叹。
“也许吧,我也挺讨厌城市化的。”林尘说了这样一句话,苏雨欣没再接下去了。
不多时,便到了终点站。
在司机的催促中,二人下了车。
苏雨欣从包里取了一把遮阳伞,说道:“你遮吗?”边说边把伞撑了开。
林尘瞧了瞧时间,已经是八点多了。
林尘仰头,太阳有些刺眼,照在脸上,也有了几分灼热。
不过林尘还是拒绝了,说道:“不用。”又指了指苏雨欣的帆布包,说道:“要不我帮你提吧。”
说着将手也一道伸了过去,苏雨欣没有拒绝,将包递给了林尘,林尘上了手,顿觉得沉甸甸的,分量实在不轻。
“对了,我爸妈这两天也不在家。”林尘说道,似乎才想起来这件事。
苏雨欣舒了一口气,说道:“我还在想在怎么跟叔叔阿姨打招呼呢,不在自然是最好了,我也不适合和人交谈呢。”
“怪我,我应该早点说的。”林尘自然理解,二人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所以略有些自责。
“你家不是这里的吗?”苏雨欣问道,言外之意自然是问林尘的父母为什么不在家了。
“但是。”林尘笑道:“在农村待着也挣不了钱啊。”
“那他们晚上也不回来吗?”
“这得看他们心情了,毕竟从城市回来一趟,也还是挺麻烦的。”
“呵呵。”
“事实上,这些年我们这儿的人越来越少了,反正我这一辈的,我知道的,基本上都在外面了,我爸妈那一辈的,也没几个待在农村了,大都是在这里建一套房子,然后过年那两天才回来住一下了。”
“叔叔阿姨没有出去吗?”
“这不是前两年我还在读高中吗?他们担心,就没有出去。前些年倒是时常去外地务工,这些年咱们这儿也能找到活儿干,也就懒得出去了。”林尘解释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走呢?”苏雨欣问。
林尘往前指了指,说道:“沿着这条路往前再走约莫一公里,再转一趟车,就到了。”
“那你这出一趟门也可真不容易呢。”苏雨欣说着,脚步往前迈去。
“习惯就好了。”林尘赶紧跟上去,“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的嘛。不过,你还好吗,走这么远的路。”
“我还没有那么弱啦。”苏雨欣笑道,对周围的环境似乎很满意,似乎某种原始的,对自然的渴望自心底生起,连林尘似也能察觉到她眼里的光芒。
这样的兴奋,林尘陷入浅思,似乎也只有在那遥远的,在乡野见奔跑的年纪才有过了,而自己第一次见到城市又是什么样的场景呢,林尘记不清了,不过林尘可以肯定的是,远非此刻苏雨欣的欢愉可比。那些在林尘看来司空见惯的东西,那些远处的山林,近处的花草,业已经不知道自何时起再难在林尘的心中产生多一丝的波澜,或许有,也只有在林尘自北方回来,再见这江南的层层山水的那一刻方才有些强烈吧。
林尘的童年早已经远去,甚至于这混沌似的青春也在日渐消亡。
林尘此前对此从未曾留意,自觉以为这是生命往前推进的某种必然的牺牲,那些岁月,连带着那些纯粹的欢愉,在林尘的生命中一同褪色,甚至于那些令旁人感到兴奋的事物,在林尘这里,也掀不起一点涟漪。在这一点上,女子似乎比男子更能保持持久的好奇与热情,尽管这样的行为在许多时候在林尘看来是极不理智又显得有些幼稚,但只需多加一点思考,便会发现,那些男子总是为一种世俗的观念所笼罩,他们急于变成某些人眼中的一个男人,一个成熟且足够理智的人,可事实证明,许多时候他们的确有些操之过急了。林尘自知尚未自知这种毒害,可此刻竟也有几分动容,仿佛那坚持着的,那种自以为是的理性在此刻开始变得有些松动,一种新的思想在萌芽一般,林尘抓不住那种若有似无的感觉,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个女子由衷的欢喜。
“对了,你渴了吗?”林尘问道。
“什么?不会啊。”
“我是说,前面不远处有个井。”
“井?”
“其实是个小水池,不过我们习惯称之为井,也是地下水,这边的人用来洗衣服的,不过也可以喝就是了。”
“是嘛,在哪儿呢。”
“诺。”林尘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杂草,杂草中间零零散散地开了几多黄花,“从那里下去就是。”
苏雨欣快步往前走去,指了指那些花儿,问道:“你们这儿很多忘忧花吗?”
“忘忧花?我也喜欢这么叫,不过他们都叫黄花菜。”
林尘也跟了上去,苏雨欣已然走到了井边,“小时候这种花还是挺多的,还有那种彼岸花也是,还是上小学那会吧,路上算是随处可见的,只是这些年越来越少了。”
苏雨欣将伞放到一旁的杂草堆里,双手伸进水中,阳光便如此碎了一池,粼粼波光映入苏雨欣的眼眸,也照进林尘的眼睛,叫人有些神迷。
苏雨欣捧起井水,身子往前倾了一下,洗了个脸。
“诶!”林尘突然叫道。
苏雨欣扭过头,看向林尘,有些不解,却见着林尘指着自己,下一刻,才发现自己的裙角已然浸入了水中。苏雨欣“呀”地叫了一声,急忙把裙子从井水中扯出来,熟练地拧了一下,将其卷起,放到了半蹲的腿上。
苏雨欣意犹未尽,又捧起水洗了一下,问道:“你不下来吗?”
“我?我就算了吧。”林尘拒绝道。
听着,苏雨欣便又将手伸进井中,下一瞬,林尘便见着一股水流向自己袭来,林尘躲闪不急,没能避开,用脸结结实实地迎了下来。
若是旁人,林尘定会觉得这个年纪的人还做这样的事,心里定要说一声“幼稚”,可独独对苏雨欣,也不知是因为怜爱,还是因为自己翻然醒悟,却是既不生气,也没有在心底里胡乱嘀咕。
等到林尘抹去脸上的水迹,苏雨欣已然撑起伞,走了上来,看着蹲在路边的林尘,笑着。
“你是小孩子吗?”林尘说了一句,却不是嘲讽,倒像是有感而发。
“至少也不大嘛。”苏雨欣笑了笑,说着,便抛下林尘,又往前走着,“是大孩子呢!”
林尘笑了笑,有些无奈,赶紧起身,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