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经常、越是执著地思考它们，心中越是充满永远新鲜、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我们头顶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康德
01
就像硬币的AB面，微信的世界里总是春风过境般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微博上却总是风霜刀剑般兵荒马乱、鸡飞狗跳。这几日的微博尤其怒意勃发，从北京的地铁骂人事件到扬州的天鹅蛋被踩事件，一桩桩不断挑战着普罗大众愤怒的神经。
遇见践踏人们道德底线的暴力事件，我们当然要对暴力实施者进行毫不犹豫的批评、纠错、教育和引导。公众的关注度和舆论的压力理应成为善的使者，而非恶的帮凶，在理性的指引下，勇担道义、彰善瘅恶，针砭时弊、激浊扬清，除旧布新——这是我们理想中的舆论导向。然而，就像往常一样，很快地，这些热点事件下的评论开始变味，在生殖器官漫天飞的语言激战中，地域歧视、人身攻击、造谣诽谤、人肉搜索、仇视专横等等新一种暴力开始现形。刀光剑影、污秽满目，暴力反噬其身，来势汹汹，让人甚至快想不起这起暴力事件的最初起因。
02
最狠的表情，最脏的语言，最乱的逻辑，最厚的脸皮，最快的语速，最差的辞藻，最横的对峙，最丑的宣泄……欢迎你来到喷子的世界。
喷子们在键盘上十指翻飞，在被窝里运筹帷幄，在鼠标上激战正酣，在评论里指点江山，在链接里歇斯底里。在周遭人看来，他们锱铢必较，他们睚眦必报，他们杵倔横丧，他们血口喷人，他们专横偏激，他们飞扬跋扈。但，在他们自己的眼里，他们的一切却又如此正大光明，他们是道德的化身，是正义的使者，是惩恶的利剑，是彰善的标兵，是和平的卫士，是文明的园丁……
喷子们表情狰狞却又面目模糊，他们脏字连篇却又文藻贫瘠，他们一口咬定却又前后矛盾，他们死不认账却又自证不足，但有一点很肯定——他们的语言体系显示，他们普遍对别人的母系家族有着执着问候，对人体的生殖器官有着刻苦钻研，对排泄物长期田野调查，对垃圾场实时市井采风。
以上只是喷子在网络世界的群像，事实上，若你仔细辨别，喷子又能分为逻辑型、自我型、理论型、政客型、时事型、圣人型等几个帮派，而各派的“独门绝技”你一定已经见识过——
比方说，你在网上发了一条配图微博：“粉色的小花。”各派喷子高手旋即大施拳脚，十八般武艺一一亮相：
逻辑型喷子会回复你：“不是所有花都是粉色的，白痴！”自我型喷子表示：“我家的花就不是粉色的，白痴！”理论型喷子忿忿：“花的颜色，与光波长短、昆虫习性、花青素特性有关，白痴！”政客型喷子甲拍案：“你这花是国外品种吧？崇洋媚外，白痴！”政客型喷子乙揭竿：“红色才是国色、是正统，你这是要造反、要变天！白痴！”时事型喷子抗议：“今天新闻报道，已培育出七彩花朵，白痴！”圣人型喷子抡砖：“如此一概而论，是欺我人民群众不识吗？白痴！”……各位高手轮番上阵，狂轰乱炸，你就这样被喷成了筛子。
是的，如你所见，无论是哪一派，在喷子们的三观体系里，他们鼓吹蛮横、暴戾、偏激、仇恨、迷信、专权、冥顽不灵、怙恶不悛；他们肯定嘲讽、挖苦、人肉、诽谤、断言、侵犯、煽风点火、蛮不讲理；他们践行偏见、歧视、谩骂、攻击、反智、蛊惑，颠三倒四，胡搅蛮缠……总之，他们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寸草不生、满目疮痍。他们在的地方，是网络世界废墟中的废墟，那里文明礼崩乐坏，规则荡然无存，是非曲直不分，人性脆弱不堪，事理荒诞不经。
03
抛开喷子在网络世界中的群像，在现实世界中，这又是怎样的一群人？
有人认为，喷子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民，以喷的方式，在网上博取可怜的存在感、别人的认同感、以及虚妄的优越感。他们在生活中深陷泥泞、困囿于底层，他们读书不多，郁郁不得志，于是钱包的干瘪滋生戾气，脑袋的贫瘠导致偏激。
事实上，持以上看法者，并不在少数。
埃里克·霍弗在《狂热分子》一书中就认为，越是下层民众，越是失意者，越容易投身于群体暴力——他们认为自己的生活已无可救药地失败，因而渴望逃离自我，寻求重生，将生命托付给某项他们认为的神圣伟业，这让他们感觉不错，同时，整齐划一的集体生活，也让个人的责任、恐惧、无能得以掩埋。作者在书中说：“有成就感的人会把世界看成一个友好的世界，失意者则乐于看到世界急遽改变。”
这在相当程度上确实解释了，网络世界里的喷子，何以热衷以暴戾的言行实施高帽子的道德绑架，“不是中国人就……”是其常用的句式；何以滥用污秽的字眼而自诩为真理的捍卫者，并要“代表正义消灭你”；何以一边煽风点火地引爆网络骂战，上蹿下跳在战争“前线”，一边捶胸顿足“这个社会不会好了……”
于是，很多人就此在底层失意者与网络喷子之间，划上了身份的等号。他们深信，所谓喷子，在现实世界碌碌无为，才在网络世界挥斥方遒，在现实世界懦弱如蝼蚁，才在网络世界激越似旗手，在现实世界冷漠麻木，才在网络世界狗血淋漓。他们每天都在试图证明别人不牛逼，却忘了如何让自己真的牛逼。
04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心理学家荣格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特质或人格，不想让别人知道，为了要隐藏这些特质，我们压抑或否认它们。这些被压抑的部分成为阴影，没有被修正，没有被正视，它们被表达得越少，它们就越黑暗、越密集，然后在某个无法预知的时刻，突然如火山爆发。
荣格说：“每个人都有阴影，它形成了潜意识的障碍，阻碍了我们最没有恶意的意图。”也就是说，人人皆有恶的因子，如不予修正，迟早爆发，引发破坏性乃至毁灭性的行为，攻城掠池，对人，对己。
人类学研究发现，其实人类的冲动与生俱来，人类的好争善斗，是历史的巨大惯性使然。
远在石器时代的上古洪荒格局中，也就是大约一万两千年前，我们的祖先——智人，无意之中从欧亚大陆跨越至美洲大陆，从今天的俄罗斯走到了阿拉斯加。从此，美洲这片未开化的土地上，生物以属为单位，开始了悲惨的灭绝史——最终，北美原生态系统中，47个属的生物被灭绝了34个属，南美则60个属灭绝了50个属。仅仅两千年的时间，我们的祖先就从北美最北端的阿拉斯加，一路疯狂地血洗到了南美最南端的阿根廷火地岛。
从旧石器时代起，这充满攻击、能争善斗的阴暗基因已镌刻入我们的骨血，尘封在我们的远古记忆里，我们却无法预知，在何时何地，内心的魔鬼会冲破牢笼，人性的阴暗面将一触即发！
05
慈祥的父亲赌光了孩子的学费，温柔的妈妈拉家人入了传销组织，技术超群的医生成了瘾君子，受人尊敬的老师偷盗了学生的钱财，良善的百姓成了暴戾的网络喷子……
黛比·福特在《好人为什么想做坏事》一书中，以沙滩球效应为比喻，来说明当我们压抑我们的阴影，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她认为，一个充满气的沙滩球被按在水下，稍不留神，球就会弹出水面，溅得你满脸是水。同样的，平时人们可以压抑的原始欲望和负面情绪，会在某个无法预测的瞬间迸发，这是人们自我堕落的心理根源。
网络世界的匿名效应，则为这样的阴影迸发提供了契机，因为言行无代价，态度不追责，我们的内心很自然地在网络空间寻找“出气口”，不自觉间释放了另一种人格。
这就解释了，在匿名的网络世界里，缘何各色负面新闻总是轻而易举地登上热搜榜。
你看，网络世界里，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各色负面信息所吸引，我们身不由己地搜索贪婪、欺诈、歧视、背叛等关键词，我们的眼球与双手被酒肉林池、人格扭曲、邪恶丑陋等牢牢吸附。
最初的震惊错愕过后，我们的现实压力得以从内心的阴暗面中释放，当我们把自己的阴暗影射到他人的阴暗身上，来评判他人的行为时，我们的阴暗面就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怕，当我们不再需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慎独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我们内心的另一个阴暗自我蠢蠢欲动，隐藏于其中的原始冲动侵蚀内心、摧毁意志，怂恿我们做出错误的选择，一步步把我们引向堕落的深渊。
终于，我们揭下温良的面具，展露充满戾气的另一个自己，我们开始用狭隘的价值观去抨击别人，我们娴熟地运用脸谱化、标签化、地图炮等曾经我们所鄙夷的攻击武器，我们以暴戾为斧，将世界生生凿成我们原本厌恶的丑陋的模样。
就像，缅甸传说里，那个打败了恶龙的英雄，坐在龙的尸身上，看着遍地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和触角，最终成了恶龙。
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必回以凝视。
06
如果我们终将被阴暗反噬，如果恶的长矛终将击穿善的盔甲，如果文明终将被野蛮犁庭扫闾，如果良善终将被蛮横焚巢捣穴……站在善的废墟，让我们再来推溯恶的定义。
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曾提出“平庸之恶”的概念。她在报道阿道夫·艾希曼（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接受审判时，看到眼前这个将500万犹太人送进纳粹集中营的刽子手，却意外地表现得彬彬有礼。他认为，作为一名军人，他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他所做的都是当时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他甚至坚称“一生都是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所有行动都来自康德对于责任的界定”。
阿伦特把这种因不思想、无判断、盲目服从权威而犯下的罪恶称为“平庸之恶”。在现代社会的管理制度中，人们平庸到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无法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本质和意义，“平庸之恶就像表面蔓延的一层霉菌。它没有思考，因而缺乏深度。这就是平庸。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根本的”。
阿伦特认为，恶之根本，在于缺乏自由意志和理性思考。
缺乏了独立思考，缺乏了明辨是非，缺乏了坚守界限，缺乏了心智启蒙，缺乏了自我审视，内心的阴暗得以释放，人性开出了恶之花，于是赵高指鹿为马，群臣俯首称是，纳粹建集中营，人们踊跃应聘，小悦悦受伤倒地，路人视若无睹……
刽子手艾希曼口口声声“康德的道德律令”，他却不知，康德认为，自由是道德的基础，人要超越感性自然，达到理性自身的自由，若只知道服从自然律，而非自由律，这本身就是不自由的，其表现也不足以配得上一个真正的理性存在物。
换句话说，真正的道德，是人们自主选择的理性行动。
自由意志与理性言行，是构建起道德大厦的两大基石，任一方缺席，道德便如建于流沙之上，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学会正视与修正内心的阴暗，学会驯化心底的恶龙。握紧了自由与理性，头顶的璀璨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方能为匆匆赶路的我们照亮全程，让我们来时有方向，去处皆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