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农历的大年三十,赶上了星期六。午后,方若施双手提着大包小包,径自打开门,走进沈玉翎家。
玉翎闻声从厨房迎出来,笑问:“你手里拿着什么?那么多。”
阿施把东西往厨房地上一放:“今天是除夕呢,一会儿他们几个都过来,得添好几张嘴吃饭。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嗯,我也去餐馆订了几个菜,”玉翎点点头。“难得过年撞上周末。”
中恺从楼上下来,和阿施打招呼:“女强人新年好!来来,我给你泡茶。今天想喝什么?翎子!你把茶具放在哪儿?”
“不用劳动你,我自己来!”阿施站起来,直接打开壁橱,拿出一套粉彩茶具,又挑茶叶:“……冻顶乌龙,嗯,紫笋茶是个什么鬼?老枞水仙,这个看起来不错,今天就喝这个!”
玉翎也不管她,转头问中恺:“一会儿还有谁要过来?”
“章明两口子,李文韬,再加上韩悦,”中恺说。李文韬和韩悦都是他公司里同一个研究小组的同事。
“韩悦老公不是从国内回来了?怎么她一个人过来?”玉翎诧异。
“他们家的公司那头催得紧,赵明中没呆几天,又回去了,”中恺把玉翎早已准备好的干果盘端来,放在客厅的玻璃小茶几上。“那两口子也不容易,当代牛郎织女。”
阿施泡好茶,递一杯给玉翎。“他们夫妻一人留守办绿卡,一人经商挣银子,各司其职,分工协作,什么容易不容易!”
玉翎双手捧着茶杯,享受着杯中滚水冲开的高香,随声附和:“可不是?资本社会,讲究的是资本。牛郎织女,也好过贫贱夫妻百事哀。”
“真不愧是老搭档,一唱一和!”中恺看着她们,纵容地笑笑,又叮嘱道:“一会儿章明两口子过来了,你们可得当心,别提什么挣钱不挣钱的话头!”
“知道了,”阿施答应着,转头对玉翎说:“你这个缺心少肺的傻子,一辈子只聪明了一次,就嫁了个厚道人,不是不侥幸的。”
“你们个个柳媚花娇,条件开出来一大箩筐,男朋友要高大英俊、要知情识趣、还要智勇双全……”玉翎掰着指头数落。“我先天不足,只得赶快放下身段,嫁了算数。”
“不要得便宜卖乖了,先天不足还轮不到你!……哎,记不记得那回票选外号?”
“怎么不记得!”玉翎拊掌笑弯了腰。
中文系的男生人数少,捣鬼的花样却多。他们背地里说,既然专业学的是“国文”,那么中文系的美女们便理所当然成为“国色”。他们用“不记名公投”的方式,票选中文系之花,最后得票最高的三个女生,分别用三种牡丹花名品代表:方若施冷傲,各科成绩又拔尖,是“蓝花魁”;玉翎身量单薄些,差不多背得《红楼梦》前八十回,便对应了粉红的“香玉”;还有一个隔壁班的女生,名叫常缣,最是温柔文静,他们说她是纯白的“梨花雪”。
“我们也曾经呼风唤雨,嚣张过的啊,”阿施满怀韶华不再的感慨。
玉翎耸一耸肩:“还是现在的状态比较好,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秦中恺在一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比她们大六岁,这六岁的距离,简直可以构成“代沟”。他打算上楼去,把楼下的空间留给这一对闺蜜去讲悄悄话。走到楼梯中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玉翎说:“喂,楼下洗手间的马桶坏了的,你弄好了没有?”
“是水箱的橡胶塞子老化,”玉翎答道。“我昨天买了新的,没来得及换。”
“那还不赶紧换?要不然待会儿大家都来了,不方便。”
“嘿!我说你这个大男人!”阿施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仰头冲着秦中恺,杏眼圆睁:“这种事儿也要指使翎子?你不能换啊?!”
“我不会啊,”中恺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无辜。“万一捣腾弄坏了,岂不是更麻烦?”
“我这就换,简单的事儿,”玉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阿施斜靠着墙,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玉翎将马桶下方的开关拧死,揭开厚重的陶瓷水箱盖子,放干水,换上新的橡胶塞子,再拧开管道放水,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忍不住有些心痛,念叨:“秦中恺不是一窍不通的笨蛋,这些事,难道学不会?你也应该给人家一点儿机会,何必大包大揽。”
“算了。教得他来,我已经换好了,”玉翎半趴在地板上,挥挥手。
刚结婚那几年,秦中恺面前摆着一个博士学位要攻克,经常加班熬夜。她一个陪读太太,怎能成天什么事也不管,都等着他回来处理?一来二去,她和中恺之间的家务分工就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她陪读,这些事情是她打理;她读书,这些事情还是归她打理;如今她也要上班,这些事情依旧要她打理。
玉翎直起腰来走出洗手间,问阿施:“言归正传。你和那新目标的进展如何?”
“什么新目标,说得真难听!”阿施重新倒进客厅沙发里,抱起一只长靠枕,舒舒服服地半躺着。她今天气色格外好,薄施脂粉的脸颊边垂着一对细长的白金链子耳环,春风满面,唇红齿白。
“他个子很高,身材偏瘦。长相嘛,有那么一点儿像那个韩国影星,叫什么裴勇俊的,戴一副眼镜,嘴角还多两个酒窝,笑起来一闪一闪。”
“裴勇俊啊,”玉翎撇撇嘴,大不以为然。“那么娘娘腔?”
阿施狠狠地白她一眼:“你是被虐待狂,偏爱梁山草寇!男人长得稍微平头整脸,你就说人家娘娘腔!”
“好好,我闭嘴,你接着说。”
“他带我去过他的公寓,其中一间屋子是他的私人设计,”阿施眼睛里星光点点。“哇,乖乖不得了!我跟你说,无论长袖短袖、日装晚装,全是紫灰色配白色!吊带的、低胸的、露背的,每一件都漂亮得要死,真让我大开眼界。”
“你没带一件回来?”玉翎料定她既入了宝山,一定不肯空手回来。
阿施得意地嘿嘿一笑,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抖开:“你看!”
那是两件套的夏装。皱麻纱的料子,紫灰色无袖的上装,圆领口翻出两片大大的倒三角领,镶宽宽的月白色明褶边,交叠着垂到胸前;同质料大摆的裙子,裙角裁成六个大大的倒三角形,缺口处露出衬里的另外六个小倒三角,配的却是月白色半透明的真丝。
款式设计已经很出彩,加上对布料质感的利用特别好,不繁琐不造作,飘逸得大大方方,没有匠气。玉翎赞叹:“那家伙果然有点儿天分啊。”
“嗯!”阿施用力点头。“他从纽约服装学院毕业,起先自己跑跑小厂家接一些零零碎碎的活儿。后来让拉夫·劳伦看中,罗织到旗下去。几年下来一步步升到首席设计师,没有两把真功夫,怎么做得到!”
“于是你那颗老心,终于心律失常了!”玉翎续水泡茶,咯咯笑。
“心律失常?——嗯,看见他那辆车的一瞬间吧,倒确实是的。”阿施把额前的碎发掠向脑后,顾左右而言他。“奔驰SLK350,宝蓝色,陪米色真皮座椅。顶上的敞篷一打开,拉风得要死!”
明明心中对人家的好感已经浮动得着了痕迹,她还嘴硬。不过,也只是才约会两三次,就指望她从此订了终身不成?玉翎不再追究,顺着她岔开的话题说:“可跑车坐着不舒服,空间太小。”
“跑车当然是拿来自己开的,谁叫你去坐?哎,中恺反正可以从公司低价租新款奔驰,你干吗不去租一辆来过过瘾?”
奔驰汽车公司确实有这项福利,月租金也不算高,可是,玉翎说:“那些车都是油老虎,维修保养费也贵得很,平时开开又不见得比我的小丰田更管用。掏自己腰包去贴一个虚面子给别人看,不划算。”
“钱留着又不会生孩子!怎么花叫划算,怎么花又叫不划算?我看你啊,真是老了!”
“我老了不要紧,你青春常在就够了,”玉翎伸一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