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它正躺在我的手心。似乎一只小小的鸟雀,我能感受到它温和的心跳与均匀的呼吸。
它是一枚石子。火烈鸟的红,相思成疾南国红豆的红,赤子之心的红。但它不仅是一枚石子,它早已是我胸口的那颗朱砂痣,封存了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恩情与感动,太多的,鼻头的酸涩与眼角的湿润。
这枚石子,是我的初中英语老师给我的临别赠礼。多年来,我一直小心地把它安放在一个蓝丝绒的心形首饰盒里。在我的记忆里,我生平只佩戴过一次,唯独一次,在中考英语考试时作为庇佑。
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老师,年龄五十开外却风华依旧。她个子很高,操一口普通话,从不说方言,据说与她祖籍北方有关。她一头精干的露耳短发,戴一副细丝金属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两条修长的腿使得她更显挺拔。黑色长裤和短款上衣是她的经典搭配。我很喜欢她穿一件藕色外衣,V字领,喇叭袖,及腰的长度刚刚好,水墨荷花晕染,显得成熟、优雅而得体。再配上一只丁零当啷的清透的玉镯子,很容易勾起我关于秋水伊人的想象。也许由于身高差距的缘故,她和人说话时老喜欢驼着背,像一根顶着雪花的芦苇,或是秋田里的高粱,为了承受不住饱满穗子的重量而垂下来,这也方便了村童们与它嬉戏。她的姿态似乎也有类似的功用,确实让人感到亲切而舒服。她的另一个典型姿态是两腿微微弯曲,随着她感慨的话语轻轻抖动。这个姿势堪称经典,凡是上过她课程的学生都记忆犹新且活学活像。
学生们唤她作“Miss Li”。她嫌“李老师”的称呼过于生硬刻板,又不希望调皮的学生给自己取绰号,干脆先入为主,自己取了一个。按理说,“Mrs Li”更符合她已婚的身份,但她解释说“Miss Li”寄托了她所怀想的美丽与青春,在称谓上年轻一回有何不可。多少有点可爱。于是从今往后,一群嗷嗷待哺的年轻学生们围着她叫唤“Miss Li”就成了家常便饭。Miss Li为这个洋气的称呼颇有些骄傲。久而久之,“Miss Li”变成了“迷死你”。仔细想来,她确实有迷死你的魅力与气质。她对学生们的称呼也有亲和力,“孩子们啊”是她万年不变的口头禅。这一声一声“孩子们啊”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叫得人心底动容。她自己有时也忍不住说:“孩子们啊,老师我真是像你们的妈妈啊,真的把你们当成自家孩子看啊!”“孩子们”也都敬她,爱她。
Miss Li和学生的关系很亲近。你从这对特殊的称呼里已经能感受几分。她对学生可谓关怀备至。平日里的嘘寒问暖不说,她的特别之处在于总是别出心裁地为学生准备礼物。一次夏日午后,蝉鸣聒噪,闷热难耐,正在进行英语测验的“孩子们”个个睡眼稀松、东倒西歪。见状,她赶忙去办公室取来爱伲含片(一种橄榄味的糖果),顺着座位挨个发放,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孩子们含了爱伲含片,清热解暑,就不会犯困了。”为了鼓励学生们认真做笔记,每个学期末,她都会把笔记收上去认真翻阅,挑选出内容丰富、字迹清秀的十来本作为典范,在全班传阅,并且赠予笔记的主人文件夹或笔记本。那些文件夹和笔记本都是她亲自去文具店里精挑细选而来,纹样风格不一,却很合学生的胃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临近中考,Miss Li给成绩优秀的学生每人准备了一个小台灯和一枚石子项链。她听往届学生说,到了高中,宿舍很早就熄灯但学生们又不得不熬夜温习功课,小台灯刚好可以照亮书页。石子项链是她去丽江旅行时偶见,觉得玲珑剔透,小巧可爱,就买来作为给学生的毕业赠礼。孩子们当真是Miss Li的心头肉,是她永远的牵挂啊。
Miss Li和学生当然不只因为她的小礼物。她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很用心的人。虽然已有几十年的教龄,但她还是日益精进,不敢松懈。每一套试卷、每一份习题、每一个答案她都是认真研究过的,红色墨水圈点批注,密密麻麻像针脚,勾嵌交织在一起。学生的每一个小小的疑问,她都会查阅数本资料给出详细准确的解答。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小的脸,那些水灵灵的渴求的眼神,那些恍然大悟的表情,她不禁会心一笑。Miss Li并不是一个风趣幽默的人,但为了使课堂生动活泼,她会在英语词汇上下文章。比如“too……to”句型,她说成长毛兔短毛兔(to和兔在发音上相似,too有两个o,to有一个o)。再比如“dangerous”,她说成“蹬脚死”(dangerous意为危险的,一蹬脚就死了,很危险)。除了词汇上的有趣谐音,她还会把课堂变成情景剧场。记得课本一个章节是关于食品的,她特地带来了搅拌机、各种水果和一支牛奶雪糕,边说边做,现场搅拌,不多时,味道浓郁的奶昔就呈现在我们面前。我因为是英语课代表,就有了首先尝试的特权。Miss Li很热情地端给我品尝,我不得不表现出兴奋状一饮而尽,末了还不忘反复舔嘴唇,惊喜地赞叹道“Yummy!”(奶昔里加了各种奇怪的配料,色泽黄绿,浓稠挂杯,味道之独特可以想见)课堂上,她使出浑身解数,课下,她也很愿意在学生身上花心思、下功夫。她总是语重心长、和蔼恳切地找学生单独交谈,因其用情之真切说理之通透,总能收到春风化雨的效果。那个烫发、打耳钉、混社会的女生的幡然悔悟仅是其中一例。
我与Miss Li的关系,比起其他孩子,更近了一层。
我的母亲与Miss Li是同事,当时初中入学专门选了她所在的班级。这只是故事的开始。因为小考失利,怀着自责懊悔与争强好胜的复杂心情,我在学习上很是用心。或许是语言方面那一丁点的天赋和聪慧,或许是那一丁点勤学好问的钻研和劲头,Miss Li很喜欢我,看重我,让我当她的英语科代表。我从此便由一个无名小卒荣升英语科代表。内心有被欣赏被理解的喜悦,更有以身作则的小心谨慎与战战兢兢。我开始承担科代表的职分,收发作业,带领晨读。Miss Li有副校长的职务,办公室在行政楼,与教学楼有一段距离。我每天都抱着一摞作业,穿过那个人群密集的走廊,走下那把螺旋式的楼梯,爬上那幢冷清威严的行政楼。日日如此,却还是按耐不住心潮澎湃。我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穿过一束束目光。那一摞作业像是一盒珍珠在闪闪发光。Miss Li办公室在最高楼,阑干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蔓。我喜欢透过那郁郁葱葱的藤蔓,放眼看操场上整齐的队列,油然而生出一种胸襟开阔的感觉。她的办公室门前有把长椅。我每每放下作业,再次把作业整理得整整齐齐,也把我自己整理得整整齐齐,然后走到门前,轻轻敲门,等待那个熟悉的声音和那抹温柔的微笑。一开始,我很拘谨,低着眉,不敢抬头看她。在我转身要走时,Miss Li叫住我,从柔软的座椅上起来,拉着我的衣袖,递给我一块糖果。饱含笑意的眼神像一块蜜糖似的融化在我的心间。周围的空气是一层粉红色的雾,迷魅了我。我抬起头来,给她一个大大的饱满的微笑,轻快地蹬蹬蹬跑下楼。我充满了被爱与被关注的感动,简直担心自己会想充气玩偶一样飘起来。我确实飘了起来,飘起来,飘起来,飘到高高的天上,飘上云端,在我自己小小的幸福里荡漾。渐渐地,我不再拘谨,但糖果的传统保留了下来。于是,我的手里便常攥着一块甜滋滋的糖果,衣兜里常躺着一块黏糊糊的巧克力。记得有一回,我从乌镇给Miss Li带了一把蓝印花布的折扇。布料的韧劲和花卉的朴素很合她的风格。她为这份小小的礼物感到欣喜和激动,爱不释手。不多久,她就趁出差之便带了一幅江南水乡的钢笔画给我。画幅很小,工整地装在木框里,刚好可以放在床头。睡前,我总是忍不住含情脉脉地看它几眼,Miss Li温和的笑容和亲切的话语便围着我跳起舞来。我总是攒紧拳头,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她的一片厚爱。伴随着她真挚的情谊和殷切的期望,我渐渐沉入梦乡,迷迷糊糊还是她亲切的模样。
Miss Li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我在她的办公室里得到的不仅是香甜的糖果,更多的是一份关怀与体谅。她是真正懂我的人。我是一个不善言谈的羞怯的小孩子,她便隔三差五找我聊天。她不仅询问我的学习,更关心我的情感和生活。她留心观察我在教室的一举一动,发现我很少与同学交谈,便有些忧虑,问我个中缘由并鼓励我向外界开放。见我体弱多病,经常请假,她便叮嘱我要多吃饭多运动,甚至为我精心准备了营养食谱。我很受感动,心想这世上竟有如此用心的人。她很欣赏我写的文章。我第一次的学期总结深得她的青睐。她不仅自己反复阅读,还让同年级的老师传阅。在征得我的同意以后,她把我的总结作为周一国旗下的讲话,饱含深情地朗读。我至今难以忘怀那天的场景。晴朗的清晨,新雨洗过纤尘不染的天,微风中轻轻拂动的国旗,偶尔飞过的鸽子,明媚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她一字一字认真地念着,仿佛在咀嚼和品味普洱茶沉香浓郁的茶叶。我一字一字认真地听着,仿佛在拾掇晶莹剔透的珍珠,不肯漏掉任何一颗。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默契就是那么长。
看惯了讲台上手舞足蹈、神采飞扬的她,习惯了办公室里伏案工作、精力充沛的她,她的病重住院对于我而言无疑是意料之外的晴天霹雳。才得知这一消息,我便伏在桌上开始默默啜泣。一想到将见不到那优雅的身姿,见不到那温柔的微笑,听不到那温情的话语,我便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没有的憧憬也没有了依靠。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我的同学们对英语的热情大多湮没,他们不再认真地学习,抱着一种百无聊赖、玩世不恭态度。这让我的工作很难进行下去。但我知道我的职责,我知道始终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我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我便比以前更加倍努力,心里暗暗想着一定不能让Miss Li失望。在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出院之后,我有幸去家中拜访她。一开门,那温柔的微笑依旧,但添了几分憔悴。苍白的脸像一幅忘了上色的画,或是一株枯萎的植物,迎着昏黄的光,让人看了心里很难受。那温和的语气依旧,但显得绵软无力,像抽取筋骨的腿,瘫在地上。她邀我坐在沙发上,促膝长谈,谈话间不忘端上新削的水果和新泡的茶水。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吃了一惊,无意识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老师不在的这段时间,凡事都要你操心,真是辛苦你了!你还要多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功课可不能落下,不然老师会良心不安的!”她的话语很恳切,像是安慰像是央求。那冰凉的手却把无限的温热传递给我,顺着我的胳膊,我的躯体,直抵内心。我要紧了嘴唇,使劲点头,同时尽力克制住我自己,不让泪水肆无忌惮地溢出。这会让Miss Li担心。我们沉默了,空气也变得凝重。她笑说:“傻孩子别担心,老师没事儿,快好了,好了之后又可以来上课,又可以见到大家了。”我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她爱我们,她爱她的孩子们,我们也爱她,我尤其地爱她。那浓浓的爱凝缩在小小的红豆石子里,化成我胸口的那颗朱砂痣。却道此物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