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后山小径往寺里走，不料，一路上玉禅倒像引路人，左拐右拐都由他，拐来拐去，拐到佛塔之下，他说要上塔眺望金山寺全景。这座塔里关着法尘师叔，我上次差点被他灭了，赶紧拉着玉禅走开。
刚走两步，突然一股怪力把我往回拽，眼前天旋地转，等到不转了，我头朝地脚朝天，玉禅正单手抓着我的脚踝。
我说：你力气很大，师兄我已经感受到了，你快放我下来。
玉禅说：小和尚，你不记得我了？我给你做老婆要不要？
我骇然，原来是她，赶紧结法印，不料她朝我劈头盖脸就是一脚，踹得我鼻梁骨都要断了。我擦擦鼻血，再结法印，她拧着我的胳膊，说：我修行少说也有千百年，就凭你也想跟我斗！
我说：那我不跟你斗，我找师父跟你讲道理。
她说：哈哈，你上塔，把塔里的人放出来，否则，拧断你胳膊！
我说：好的，好的。
她突然愣住，我说：你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你居然不反抗一下，让我很意外。
我说：别废话了，让我下来。
她手一松，我跌在地上。爬起来，看到她刚才还是个美少年，现在变成了风韵犹存的妇人。
佛塔门上贴着师父写的伏魔咒文，门上了锁，打不开。她伸出右手，指着地上一块大石头，我看了半天，她说：你干吗？
我说：你干吗？
她说：我让你用这块石头砸锁。
我说：还以为你会用法术让这块石头飞起来呢……
她说：要是可以，我早自己开了！
我说：但这锁是我师父造的金刚锁，坚固无比，你要是用刀劈，刀断了，锁上都不带划痕的。
她说：管不了那么多，先砸再说。
我抱起石块，举过头顶，往锁上一砸，锁没坏，两扇门倒了……我走进塔里，抱出一尊菩萨塑像，说：塔里的人我给你抱来了。
她说：你少装蒜，我要的人是法尘！
我说：老妖婆，你跟我法尘师叔是什么关系啊？
她说：你跟那条白蛇什么关系，我和法尘就是什么关系。
我没话说，再次走进佛塔，沿着石阶往上走，走到第七层，突然感觉到一阵风，风很集中，就像一根棍子劈下来。我仔细一看，还真是根棍子！我往后一仰，避开铁棍，不幸重心不稳，跌下阶梯，头破血流。早知道挨那一棍也许还没那么伤……
我爬起来，几个僧人把铁棍压到我肩上，说：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
我说：几位师兄，我在金山寺好像没见过你们。
一位师兄说：我们是住持钦点的十二降魔僧，想见我们，除非你是妖。
我说：我不是妖，但塔下真有个妖。
师兄说：胡说，我怎么感觉不到妖气？
我说：这还要感受啊，都打上门来了！
师兄抓着我的衣领，说：下去看看。
其余僧人立刻跟下来，出了塔，玉禅立在塔前，说：呀，你们几个都长大了，上一次见你们，还是一群小沙弥呢。
师兄甩开我，对玉禅说：我一看你就是妖，布阵！
玉禅闻闻自己的胳肢窝，说：我有妖气吗？
师兄说：我们师兄弟几个自知长得奇形怪状，人看到我们，早吓晕了，你没晕，你肯定是妖！
玉禅说：你们这位小师弟不是也没晕吗？
我说：刚才塔里太黑没看清，我现在看看。
师兄们赶紧蒙住脸说：师弟别看！
我说：好……
师兄说：废话少说，打！
十二降魔僧立刻围绕玉禅跑起来，各自摆出降魔法印，我很震惊，这得练多久才能跑得那么整齐啊！
玉禅看着他们，身体左摇右摆，好像晕船。师兄突然喊了一声，十二个人收拢阵型，师兄又喊了一声，大家整齐划一地举起棍子。我看到一个师兄斜眼看了别人一下，发现自己的棍子举高了一点点，赶紧调整。我不禁佩服，不愧是降魔僧，不仅功夫打得好，还打得好看！
师兄最后喊一声，大家原地起跳，挥棍往下一劈，不料，我才眨下眼，师兄们全都挂树上去了……玉禅，这个忽男忽女的妖，化作一只巨大的蟾蜍，通体发绿，像块玉。
我诧异，这不就是寺里放生池中央的碧玉蟾蜍么！
玉蟾口吐长舌朝我一甩，竟像钩子勾住我的脖子。我往旁边一扑，抱住一个师兄的腿。他也往旁边一扑，抱住另一个师兄的腿……最后，我们十三个人抱成一串，被玉蟾往嘴里拖拽。
师兄说：师弟，别这样，你这样，我们不能施展武功了！
我说：少唬我了，我一放手，你们就用轻功逃了！
师兄说：那好，大家用狮吼功。
我说：快用！
十二位师兄异口同声吼道：师——父——救——命——
我登时无语，一串人继续被往后拖……
我感觉双腿已经被玉蟾吞进嘴里了，突然一个白影一晃而过，是白素赶来，她化出蛇尾勒住玉蟾，我于是被卡在玉蟾嘴里进退两难。
这时师兄说：师弟，你会金刚火院印吗？
我说：不会。
师兄说：没事，你跟我学，大家用无等火烧那只蛤蟆！
我说：不行，会伤到白素！
师兄说：两个都是妖，正好一起灭了！
说着，师兄们结法印，念真言。我一看，这还得了，赶紧放手，玉蟾猛地一吸，我忽然觉得眼前发黑，口里鼻里都是腥臭的水。
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眼前看到一大块平地，黑不溜秋，连天也是黑的，我在这天地之间行走，似乎遥遥无期。
走着走着，看见一个头陀，我说：这是西天吗？
他说：不是。
我说：你是地藏菩萨吗？
他说：我是你师父。
我伸长脖子一看，突然被揪了耳朵往外拽，渐渐能看到光明，然后从蛤蟆嘴里被吐出来。
我躺在地上咳嗽了一阵，师父手拄禅杖，一束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下来，照在他脸上。
我说：师父，你好伟岸！
师父说：那以后你就躺着看我。
我爬起来，笑笑，说：师父，那只蛤蟆呢？
师父说：为师已将她降服。
我说：降服在哪儿了，我想看看。
师父把金钵给我，一只巴掌大的蛤蟆匍匐在里边。
我说：呃，师父，我随便问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
师父说：什么白的东西？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师父转而对金钵里的蛤蟆说：玉蟾，法尘和你，人妖殊途，二十年前我放你一条生路，以为佛法点化，你能有所悟，二十年后，你还是一样！
蛤蟆说：别说二十年，就是二百年，二千年，我也不会变！你们这些和尚，爱一个人都做不到，又凭什么爱苍生！老秃驴，你有空管别人，先管管自己的徒弟——
我一巴掌下去，把蛤蟆拍扁，再一看，不过是一堆破碎的玉块。
师父说：你做什么！
我说：这只蛤蟆会说话耶，好可怕！
师父对十二降魔僧挥挥手，他们捡了铁棍回塔去。师父等他们走远，对我说：一切皆是修行，为师不过问，是因为她对你修行有利，你可不要偏离正道。
我说：师父的话真是令人费解，我回屋去好好琢磨一下，师父再见！
师父又揪我的耳朵，我说：师父别揪了，再揪就成佛陀了。
师父说：你以为佛陀的大耳垂是天生的啊，都是做师父的揪得多了，他们才成仙成佛。
我……
到了晚上，我躲开师父溜到后山清溪，白素坐在水边看月，姿态无比甜美。
白素说：你好点儿了吗？
我说：我没事。
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有时候我都觉得，一个清心寡欲的僧人，一个超凡脱俗的姑娘，在清溪之畔看月，简直如诗如画亦如歌。
白素显得有点儿感伤，她说看到玉蟾和法尘师叔，竟会联想到她和我。我说这不能比，我对她，以礼相待，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白素说：如果你这么想，我倒希望是那样的结局。
我说：什么结局？
白素说：不想跟你说了。
我们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我从怀里掏出一粒珠子，是白天被玉蟾吞进肚子时，慌乱之中抓出来的。这珠子流光溢彩，凑近点看，如同装着一片璀璨星河，工艺之精美，令人叹服。
白素说：给我看看。
我把珠子给她，她没接住，珠子掉进水里。登时，溪水明亮如同玉带，星星点点，晶莹剔透。
石缝里突然窜出一条青蛇，像道青色闪电，往珠子游去。白素说：休想！说完，倒吸一口气，珠子脱水而出，飞落到她口中。青蛇跃出水面扑人，白素反手一巴掌，青蛇于是贴到石壁上，像拍扁的苍蝇，不动了。
白素笑了一声，不料珠子突然滑进喉咙，她猛咳一阵，珠子没咳出来，反而吞到肚子里。
她急了，说：这下怎么办！
我说：没关系，一颗珠子而已。
她说：呆和尚，我说的是我！
我说：没关系，一颗珠子而已。
她斜眼看我，充满怨念。我说：要不你倒立起来，我拎着你的脚抖一抖，也许能吐出来。
她说：不要。
我说：那我问问师父，师父见多识广，也许有办法。
她不说话，捡一粒石子打碎水中月影。
子时，在竹林找到师父，提到玉蟾肚里的珠子，师父说，那是玉蟾受善男信女顶礼，凝聚人间七情六欲形成的金丹，无情的人吃了会有情。
我说，那有情的人吃了，会多情吧？
师父说，不。
我说，那会怎样？
师父说，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