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是我隐藏自己的方式,至于为何非要把自己隐藏,我不明白,只是自然而然。或许,于这样的世界生存,太过真实损伤的只会是自己。我做不到欺骗自己,也做不到与这个世界和解,这是我自身的问题,历来都是。景和我都是这样的人,过于真实,过于炽热,最后灼伤对方,两败俱伤。
茧是我和世界之间的缓冲。我知道,残缺的蝶,破不了自己作的茧。
1 Joe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好久,却越来越清醒。起身开灯,拿笔在日历上勾划,这是我和景分开后的第299天,失眠的第27个夜晚。景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说带我去马尔代夫结婚的男人。
一个人的夜晚最熟悉的总是黑暗中的天花板,以及景给我的所有快乐的幻象。闭上眼,黑暗袭来,头晕失重,像身子一直往下沉,速度越来越快,产生莫名的恐惧。只得睁开眼,起身抽烟,等待天渐渐放亮。我相信当我在这本日历上画完第365个圈之后,就可以把关于景的记忆连同这本日历一起扔掉。
这是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早晨,我轻松地赶上了最早的那趟公车,空荡的车上只零星坐着几个乘客。早早出门,避开堵车是失眠带给我的唯一好处。辞去酒店的工作后我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原以为离开酒店就可以阻断与景的关联,可整个城市仍有他的影子,弥漫他的气味,我知道是我自身大脑的问题,需要治疗和康复。
现在的工作给予我另一种生活方式。身边是除了埋头工作就打电脑游戏的编程员,每天除了工作对接没有多余话语交谈,这让我感到轻松。再也不需要每天化妆和正装出行,不需要练习职业性微笑,我的面部又恢复了最自然的僵硬状态。周末在加班中度过对我来说无疑是好的,这是快速消耗时间的方式之一,我只需要埋头工作即可。
我的步调,本与外界不协调。离开景后,我甚至觉得空间会扭曲变形,充满虚幻,让人分不清现实、梦境、回忆。我必须用某种方式把自己严实地包裹起来,像蚕茧,孤独地愈合,成长。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期待我破茧而出,一贯保持着与人的疏离感。所以没有人和我开玩笑,没有人约我一起午餐,同事和我说话带有疏远的客气。这是最适合我的处世方式,我从未想过要作出调整。只有Joe,我的一切怪异他都接受。
早上冲调的一杯咖啡,仍未缓解我失眠后的头昏脑胀。我下楼抽烟,香烟刺激我的喉咙,烟雾模糊我的眼睛。我从未喜欢过香烟的味道,可它能让我清醒。对街有卖鸡蛋饼的小商贩,中学生嚷嚷闹闹地围绕在小商贩的推车旁。对于平时堵车匆匆赶到公司的我来说很少能看到这场景。我想起我的中学时代,特立独行,不喜欢如此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如此看来,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少成长。
烟灭上楼,到了开会时间,会上说下周一有总部过来的人,给公司员工进行为时两个月的长期培训。会议内容冗长而毫无重点,我不明白通知一个培训事宜何须花费近两小时。精神涣散地坐在会议室,抬起杯子喝咖啡的一瞬间,我看到景的身影闪过,一米八以上的身高,清瘦,白T恤!是景!大脑神经的刺激促使我猛然回头,看到他转身过来,却是另外一张脸,不是景。回过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动作太大,咖啡也洒了,所有同事莫名地看着我。主持会议的Joe忙说:“那是华北分公司过来交接工作的同事小柯,以后会常和大家见面……”众人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小柯,微笑打招呼。
每次为我解围的必定是Joe。他陪我喝酒,却劝我不要抽烟。他总爱问我为何我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要极力封锁它的魅力。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动作夸张地做个笑脸,用手在脸上绕一圈说:“要Smile”。
Joe属于好看又会说话的男生,总能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让人信服。公司里的女同事喜欢主动找他聊天,献上谄媚诱人的笑脸。我不善与人交谈,却和Joe莫名其妙成为朋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真实。
我知道Joe的一切美好只属于他深爱的男朋友。这是一次喝酒的时候Joe告诉我的,他说工作那么多年从来不会和别人提这件事,我是第一个知情的人。我不明白Joe为何要那么辛苦,带着面具生活给别人看,把最真实的自己深深关闭在暗室隐藏着。就如他不明白为何我要那么真实地把自己的棱角展露,处处碰壁伤害自己,疏离别人。我学不会Joe的圆滑处世,茧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我们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承受着各自不同的痛苦,互相不解又互相怜爱。
但我未和Joe提起过景,还有65天,日历就会被抛弃,连同关于景的记忆一起,此时不应在我唯一的朋友的记忆里留下景的影子。
2 老酒馆
我支撑着沉重的脑袋面对电脑处理图片。Joe突然过来悄声说了句什么,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
“下班啦,工作狂小姐。”他又说。
我把视线拉回电脑屏幕。“几点了?”
“快八点了,去吃东西,我请你,照样那家老酒馆。”
“干嘛突然请我?”
“因为我肚子饿,又要人陪吃饭。”他说着抢过我手里的鼠标,把电脑关了,拎起我的背包就往门口走。
到老酒馆已经快九点。老酒馆是一个上海男人开的酒吧,格调复古,装修简单朴实,选址偏僻远离中心街。我和Joe都很喜欢,所以我们总是大老远跑了来喝酒。Joe和上海男人打了招呼,我们找到靠墙的位置坐下,我点了一份传统意面,Joe点了牛排,小吃和酒。服务员收走菜单后,Joe单手托着下巴看我,“今早开会时候你的咖啡洒了。”
“嗯。”我回应。此时酒吧音响里流淌出周旋的声音,老板果真有浓郁的复古情节,浓浓的老上海味。
“你不觉得吗,人很用力抓的东西会被不知不觉地挤出指缝,一点点漏掉。当不用力握了,张开手掌,它又好好的留在那儿。”Joe抬起柠檬水悠悠的喝着。在幽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明亮深邃,面部放松柔和,较之职场上因随时挂着社交性质微笑而紧绷的脸,我更喜欢此时的脸。
“你此时的脸挺好看。”
Joe把杯子放下,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如果继续和他对视,就会被深入脑髓挖出其中埋藏最深的暗点。我低头看着桌布,大朵暗花上面有洗不净的油渍,好在看上去像花瓣,完美的隐藏。周旋的歌声接近尾声,仿佛要在某个时间节点画上句号。我想要找背包拿烟,发现包在对面Joe坐的沙发上,我起身去拿包,Joe拉住我说:“冷延,你把我当朋友的话没有必要把一切藏心里,憋坏自己。”
“我不憋,我没什么可憋的。”我撕开包的拉链翻烟,抽出一根衔着,打火机又去哪了,我翻腾着包底。Joe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机,点燃伸手凑过来,此时音乐停止,周围萱萱嚷嚷的聊天声突然变大。我伸头过去把烟接到火焰上。
音乐又响起,是王若琳唱的迷宫,温热的眼泪不自觉顺着脸流滚。Joe就这样边吃牛排边看我哭着抽完一根烟。
“Joe,我有时候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人活着不是为了要有多大意义。”他给我倒酒。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他也点了一支烟。
“做到和世界很好地相处,不露声色?”
“没有人能和世界很好相处,也没有人能真正做到完美,残缺就是生活的常态,必须要接受。”Joe说完自己抬起酒杯喝尽又斟满。
残缺就是生活的常态,必须要接受。这是Joe教给我的。
那天我们喝到很晚,我加点了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它们最后在胃里混合成一股洪流涌到我的嗓子,吐完以后头脑依然不清醒,Joe打车送我回公寓,然后自己回家。
3 失衡
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听见音乐声,不是闹钟,是手机铃声。我接起电话,听见Joe的声音:“好点没?今早第一天培训不能缺席迟到,怕你睡过头。”
“不是周一么?”我问。
“今天就是周一。”他总能轻松应对一切。
时间混乱,想呕吐,眩晕。我起身穿衣,胡乱洗漱完以后出门。路上的车已经堵成一片,我讨厌周一的早晨。匆匆赶到还是迟到了五分钟,推开会议室门,靠后的位置已经全部坐满,只有第一排零星空着几个离讲台近的位置。我找空坐下,讲台上已经站着一个笔挺的人,一米七五左右,没有褶皱的深色休闲裤,洁白衬衫,一副轻巧的眼镜跨在鼻梁上。他微笑看着我,似乎并没有因为我迟到而不悦。我微笑回应,以表歉意。Joe说没有必要锋芒毕露,要接受残缺,然后弥补至圆滑。别扭而圆滑的微笑是不属于我自身的表情,我曾尝试改变,却依然做不到像Joe一样完美。我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觉得我的表情已经扭曲。
整场培训,我的头脑里反复出现Joe的话语,景的身影,像蒙太奇一样交替闪现。昨晚喝的酒导致胃也炽热翻腾。第一场培训,对于我来说是漫长难熬的,听不清台上在讲什么。培训结束还有答疑环节,公司里的女员工动作迅速得有些夸张,团团把年轻的男讲师围住,问着无关痛痒的问题,我一度怀疑是长期和编程员一起工作压抑过度所致。
男讲师叫家玮,全公司最年轻的金牌讲师。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
我回到电脑旁,不知道难熬的培训我该如何度过,刚建立起来的平衡又开始倾斜失控。我讨厌一个人静坐神游的时间,我无法阻止景从记忆中跳出来冲我微笑,亲吻我,抚摸我,抑或无奈的看着我,抑或带着哭腔跟我争吵……我只是期待着快些过完这些时间,圈满日历,然后扔掉,似乎那天过后就会一切都好起来。
第二天早上的培训,我找到后排的座位,在Joe旁边坐下。“怎么昨天没在后排给我认个位?”
“我也迟到了。”Joe朝我笑。
叫家玮的讲师皮肤稍有些黝黑,轮廓分明,眼神专注,头发干净清爽。语调平稳,充满自信。客观来看他的讲解不冗长不拖沓,既定的时间完成规定的内容。面带微笑收场,然后迎来一阵响亮的掌声。我在去上洗手间的走廊上迎面遇到他,他看着我微笑:“今天你到后排了,定是讲解乏味难耐,能否指教不足之处?”
“没有,你讲的很好。”我回以微笑。
培训结束后,平时安静得出奇的办公室变得吵闹,让我不适应。大家在议论家玮,他25岁,从总部调配,游讲于全国各个分公司。衣着一丝不苟,站立笔挺优雅,训练有素,年轻有为。是能快速得到别人认可的人。
半小时过去了讨论还没有消停。我掏出耳机,打开音乐,是莫文蔚的忽然之间,大脑像被拧开了闸阀,景又涌现在眼前,急忙切换电台。从那时起我只听陌生的音乐,只打开以前从未感兴趣的电台。
平衡和宁静总是难得的,需要不停付出和小心翼翼,而打破他们却轻轻容易。每天查看日历成了习惯,像在等待时间。人的习惯很可怕,它会在不觉中改变你的习性。如果要改变某种自身已成的习惯,又必定要经历苦痛,与生活撕扯与自我较劲。
中午,大家外出吃午餐,我像往常一样在公司选外卖,家玮走过来,“一起去吃午餐?”
“不了,我点外卖。”
“如果不麻烦的话能否推荐一家卖粥的店,最近几天肠胃不好,可能不适应南方饮食。”
那天我点了两份外卖,第一次和同事午餐。
“不和他们一起?”我问。
“这不肠胃不好,吃不惯。想和你一起吃粥。”
“我也不常吃粥。”
“这家的挺好。”他边用勺子喝粥边说。
“嗯,那你以后可以买这家的粥。”
“谢谢。”
一周过去,周天早上的例会上,我又看到了叫小柯的分公司同事。生活真是可笑而充满戏剧性。小柯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连的洗发水味道,都和景的一样。我把脸转向另一侧,无济于事,鼻尖酸胀。我起身去洗手间,看到双眼发红的自己,觉得可怜又可笑。用冷水洗脸,擦干,回到会议室。一切已经失衡,我再没有力气保持平衡,就让一切倾斜,摇晃,混乱。就让记忆反复去播放,直到画面渐渐变淡,模糊,消失。我决定不再圈画日历,计算日期。
午间,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耀眼的阳光,寻到最亮的源头,眯起眼,虚幻的快乐激烈短暂,残留的幻像却难以消散。
4 不同味道的微笑
周六,没有加班,休息在家。早晨开始洗衣,打扫,保持忙碌。收拾胡乱叠放在桌上的书籍,从笔记本里掉落一张纸片。我从不用便签纸,翻看笔记本,确认笔迹是我的。捡起便签,感到诧异,是家玮的签名和手机号码,还有几个字“打电话给我”。没有情绪没有交代的一句话,命令式的语气。可隐晦又抱有侥幸,给我余地。我可以扔掉纸条当做从没看见过,他可以若无其事当做从没留过纸条。
我拿起手机,输入号码,发过去讯息:“我不喜欢这样的搭讪方式。”清晰明了的表态更符合我的行事方式。含糊的一切会让时间发酵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可能性。
家玮,一个能把自己打理得体,说话做事拿捏分寸,受众人喜爱的人。我,穿衣随性不化妆,孤立,自我,不善与人交谈,作为隐形人穿梭在公司。他选择时机把纸片夹到我的笔记本里?不符合逻辑。
没过一会儿他回过来讯息,“冷延,今天我们去蹦极,我刚才定的票,你和我。”
他不确认陌生讯息的来源,不理会讯息的内容,不再给我留有余地。这是我和家玮的第三次对话。我回应,好。
蹦极的地方离城区很远,他让我发送住处位置给他,在家门口等待就行。中午11点,没吃东西,已把家收拾干净,换上棉麻薄裤,宽松T恤,柠檬黄的,符合今天阳光的味道。我站在公寓楼下,五月午间的风略有暖意。阳光下,我的白帆布鞋明晃晃的刺眼,我眯着眼低头看它,喜欢这种没有杂质纯粹的白。我站在路边等一个只说过三次话的男人,让风吹拂我的头发,T恤,裤腿。无需思考此行的意义。Joe说人活着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意义。
家玮开了一辆白色大众,他说是临时租用的车,方便出行。我本以为只需包一辆私家车,无需如此大动干戈。他说自己会晕车,我并不相信长期出差的人会晕车,但没再说什么。
“柠檬黄很适合你。”他说。
“谢谢,我是很喜欢阳光的颜色,虽然我并不阳光。”
“不,你的阳光是灼热耀眼的那种,你自身不察觉,却让人无法抗拒又不敢靠近。”
“可你已经靠近,我坐在你旁边。”
他笑。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还没吃午饭吧,后座有便当,刚买的,你快吃。”
我打开盒子,是我住处拐角旁那家店的寿司,知道我没吃东西,当真考虑周到。
“没看到你的粥。”
“我不饿,早餐吃的晚,就在你发讯息来的时候刚吃完。”
“你怎么知道讯息是我发的?”
“那肯定。”他用自信作为回答,“但你没有打电话。”
“那肯定。”我说。
他微笑着转过头看我,又转回继续开车。我看他带着微笑的侧脸,思考他何以做到多数时候都把微笑挂在脸上,且于不同的时刻是不同的笑,而非千篇一律训练有素的那种。他此刻的笑,似一阵风吹来,带着柠檬茶的清香,有初夏的味道。
“请讲,我听着呢。”他感受到了我的注视。
“没事,今天你的微笑和平时不一样。”
“那肯定。”他保持着微笑。
“那肯定?”
“是啊,那是和你在一起时的微笑。”
和我在一起时,是柠檬茶味的微笑。我看着窗外,路过绿油的田地,起伏的山峦,深浅不一但鲜艳的绿。阳光能让一切色彩更鲜艳美丽。
“你今天的笑脸很美。”他突然说。
“我没有笑。”
“有,就刚才。”
“刚才?像什么?”
“像什么?”他停顿几秒微微偏头说,“像小时候吃的薄荷糖,沁人心脾。”
“薄荷糖?坏比喻。”
“坏比喻!”他笑出声音,爽朗自然,眼睛弯成一条缝,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和柠檬茶味的微笑。
我转头看窗外,瞥见后视镜里自己的笑,嗯,薄荷糖味的微笑。
5 手心
曾经热衷并体验过各类极限运动,而蹦极是第一次。站在跳台上,等待工作人员检查安全扣。家玮站在我旁边的跳台,已取下眼镜,没戴眼镜的他穿着一身简洁的运动装,像健硕挺拔的运动员,和作为讲师的他,气质完全不同。他转头看我,我抬手示意OK,我们同时跳下跳台。
在空中快速下落,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地球引力,彷佛就要死亡,来自身体本能的应激,我感到强烈的恐惧。忍住想要闭眼的冲动,睁着眼看一切快速滑动,变形模糊。风速变快,我孤身一人,坠落,无助和恐惧,似曾相识。这就是临死前的感受,我告诉自己。那就闭上眼,张开手,全然接受,恐惧感莫名消失,和景在一起的画面拉扯着闪现,变模糊。直到安全绳把我拽住,一股猛烈的拉力使我反弹,我睁开眼看到蓝天,绿树,我悬挂在一湾清澈的湖水上。死而复生。
回到跳台脱去安全绳,感觉身体格外轻盈飘然,彷佛不是以前的身体,脑袋清澈空荡,彷佛不是以前的脑袋。家玮走过来,突然抓起我的手,拉着我朝草地跑去。我感觉到他的手心,潮湿温热。我们在一棵树旁坐下,气喘吁吁。他看着远处的草坪,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样?蹦极。”
“像死了一回,最后发现自己还活着,挺好。”
“嗯。”
“你手心有汗。”
“我恐高。”
“那你还带我蹦极?”
“Joe说你肯定会喜欢。”
“喜欢,谢谢你。”
“这么说我们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了。”
“不赞同,坏比喻。”
他笑,伸手握住我的手,我试图抽回,他却握得更紧,没有给我余地。
“我们去吃东西。”说着,牵起我往回走。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黝黑康健的手,筋脉鼓起,显得强壮有力,紧紧握住我的手,能看到和感受到的力度。在他的手里,我的手显得白皙,瘦小又无力。他的手心仍然有汗,甚至比之前还黏湿。
回到车里,我看着眼前这个恐高却带我蹦极的男人。手里还残留他的汗水。“你还好吧?要不我们休息会儿再走?”
“我没事,在草坪上那会儿已经缓过来了。”
“可你手心还在流汗。”
“哦,不是蹦极的原因。”
“那,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
我把音乐宁可开,爵士乐响起。
“其实我很怕你甩开我的手。”他突然说到,伴随着音乐声,我差点没听清。
“把手给我。”我说。
他困惑,用左手握住方向盘,腾出右手给我。
我用指尖顺着他手背上的筋脉走遍。黝黑,强壮有力却手心出汗的手,和景的不同。
6 破茧
每次培训结束家玮都是办公室里被议论的话题,不厌其烦,让人费解。
我插上耳机隔绝所有声音。无心工作。想起他的手,温暖,有汗,用力抓住我的手不放,他说,其实他很怕我甩开他的手。我头脑开始混乱,莫名感到生气,怨恨自己。一整天我刻意回避家玮。
快午间休息,Joe发来讯息,邀请我下班后参加他男朋友的生日宴会。我说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去睡觉。
家玮又打来电话,“我找到一家日本餐厅很不错,中午带你去吃。”
“不去,你约Joe他们一起去吧。”
“可我只想和你……”我把电话挂了。
整个下午,我总感觉家玮刻意在我桌旁走来走去,似乎很忙,和不同的人交代工作事项。我无处可逃,跑到楼下抽烟。觉得自己可笑,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外壳,已经无法给予安全,在家玮面前似乎吹弹可破。我需要更加努力,才能真正隔绝一切,包括家玮。
晚上七点,我出公司门,看到一辆白色的车横在门口,轻按喇叭,我低头看到坐在驾驶座的家玮。我上车。
“还有一个月不到你就要回北京,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生活?”我问。
“真正的问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那是你的问题。”
Joe一直拨来电话,我没接。
家玮突然靠边停了车,侧过身狠狠地吻我,我一时感到窒息,无力。
忍不住鼻尖一酸,流泪。我必须离开,必须立马离开,我慌乱地想着,打开车门,却被他一把拉住。黏湿的手心。我看着他,他侧脸看窗外,沉默不语,却紧握我不放。我用手擦干泪水,说:“带我去吃饭,日本餐厅。”
吃饭时候,我们点了酒,聊到了Joe。他说他嫉妒Joe,Joe可以很轻松地靠近我,而他不行,他需要鼓足很大勇气,集中精力,耗损自我,很用力前进,才缩短一点点与我的距离,承受着我给的煎熬,和自己给的煎熬。我笑,除了喝酒我只能笑。头脑混乱,空间又因扭曲而变得虚幻。分不清现实与幻象时,会丧失语言能力。
“你说,为什么这酒是温的?”我笑着问他。
“什么?”他眼神涣散,吐词不清,迷迷糊糊。
“我说,为什么日本人要喝温热的酒?”为了表达清楚,我朝他摇晃着手里的日本清酒。
他抓过我的手伸过头一口把酒喝了。“哦,可能是你手心的温度。”
傻里傻气,对我一无所知。
喝完不知道几壶酒,头已经变重。他说走路送我回家。一路上,他疯疯癫癫地讲了许多笑话,手舞足蹈,我跟着嘻嘻哈哈傻笑。走超了公寓,我们又折回。
“我上去了,拜。”我超他招手再见,尽量稳住脚步上楼。
“我也上去。”他摇摇晃晃地跟过来。
“不!”我使出全身力气推他,可他丝毫未动。
我掏出钥匙开门,用我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进家,关门,反锁。
“那我就躺在门口了啊!”他在门外大叫了一声,然后外面一片安静。
我到洗手间洗脸,头脑稍微清醒,躺在沙发上发呆,看到桌上的日历,我走过去把它扔进垃圾桶。闭眼,我又看到了景,他说:“冷延,我想给你一个在海边的婚礼。”我靠在他胸前,闻着他的气息,感受着他的温度,闭眼微笑,让阳光抚摸我的脸。突然有个声音响起:“不!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我惊恐地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暗压来,景消失了,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下坠,无助,惊恐,绝望。我闭上眼,告诉自己要全然接受,必须要接受。“冷延,你的微笑很美!”我睁开眼四处寻找景,看到另一张脸朝我笑,是家玮。我像被绳子突然拽住,身子猛地反弹。
我从沙发上猛然坐起,看到自己的电脑亮着,墙上的挂钟显示两点十分,还有沙发旁的垃圾桶,垃圾桶里的日历……意识到自己迷糊睡去,做了莫名其妙的梦。我隐约想起什么,起身去开门,家玮顺着门歪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伸手来拉我。他果真躺在门外。
我把他拉起来,连拖带拽甩到沙发旁的地上,再没力气扶上沙发,我躺倒在沙发上歇气。听到他嘟囔着:“冷延,我梦到你了。”我不想理会,胃突然翻腾,冲到洗手间呕吐,然后放水洗澡。
让水淋遍全身,冲刷每个毛孔。我闭眼站在淋浴喷头下,等待清醒,尝试分清梦境与现实,许久未果。
恍惚间洗手间门被推开,一副赤裸的身体摆在眼前,黝黑,肌肉紧实,线条分明,硬朗挺拔,像在绘画培训班写生的男模特。他朝我走来,顺着水流抚摸我每一寸肌肤,轻咬我的耳朵,亲吻我的脖颈,我睁着眼,却看不清现实,只能模糊地看见喷洒的水,在我身上游走的手,英俊的脸,迷离的双眼。
耳边是混杂着水声的喘息,我的,他的,颤抖而急促,交错迷幻,不真实感。两人浑身湿露地倒在床上,无法自已,缠绕扭动,我感到他深深进入体内。脑海里浮现家玮的手,潮湿,温热,紧紧握住我不放手,我无力挣脱,最终沦陷。
家玮捅破了我努力缠织的茧,我裸露在他面前,带着残缺和伤痕。
7 结痂
早晨,被Joe的电话叫醒:“你没事吧?一晚上电话没人接……”
“哦,没事,昨晚抱歉,办公室见。”
看时间七点正。家玮也醒来,伸手搂住我,不停吻我。
“那今天我们不去公司了。”我说。
他抬起头看手机,“时间还来得及,我得去一下。”然后起身穿衣。
“那你去,我请假。”
“下班给你电话。”他说着匆忙打理好自己便出门。
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啤酒,三明治,牛油果。冰凉的啤酒顺着口腔留到咽喉,胃,肠。清早的阳光已经照耀到桌子上。我喝着啤酒,伸手接住阳光。因为阳光充裕,我选择了这件公寓。一个人生活的日子里,离不开阳光。否则伤疤永远潮湿,无法结痂。
我给Joe打去电话,“Joe,今天我请假了。”
“嗯,那好好休息一下。”
“昨晚,我和家玮在一起。”
“哦,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
“家玮和我的聊天,话题常是你。”
“所问非所答。”
“至少你有微笑了。”
“你不了解,我努力搭建的平衡被他打破了,他不留余地,我无能为力。”
“其实你并不需要……”
Joe说我不需要所谓的平衡,所谓的茧,我不明白,但我相信他。
一个早上和一个下午,刚好消耗完一整盒烟。抽完最后一根烟,我听到门铃,是家玮,他没打电话,直接过来公寓。他猛然抱起我,朝沙发走去。我们在沙发上亲吻,我忍不住泪流不止。
“冷延?”他困惑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问。
他不语,自己点燃一根烟。
“你不要来找我了。”我说。
“我想跟你在一起并没有错。”
“我的生活不需要来来去去的人。”
“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你即将要离开。”
“冷延,我想带你回北京。”他看着我,等待回答。
我笑,景也曾说,带我去马尔代夫。
“哪天走?”
“18号,周一。”
还剩两周。
“好。”我说。
“我今晚就定机票。”他开心地说,然后吻我。
两周里,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中午一起吃饭,下班一起回我住的公寓,然后做爱。公司里,我成了被明确攻击的对象。在女同事们的口里,我勾引家玮,败坏公司风气。大家用异样眼光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再添油加醋做一番捏造。我再也无法作为隐形人存在。属于我的平衡和宁静,早已被打破。每次Joe都婉转为我辩护,我知道无济于事,他们对我的怨恨只会加深。我告诉Joe,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只是这里再不能给我安静的角落藏身。或许我本就不需要茧,Joe早已看出。
五月16号晚上,我和Joe单独聚会老酒馆。
Joe皱着眉头看我。我说:“Joe,你看,我已经破茧,如你所说,其实我并不需要它。”
“冷延,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
“其实我并不需要。”我重复Joe的话,看着他笑。
家玮以为今晚我和Joe道别。可我并有和Joe提及关于远行。
“我想他是爱你的。”Joe突然提到家玮。
我笑,“家玮帮我破茧,结痂却依然只能是一个人的事。”
Joe不语,起身给予我持久的拥抱。我感到无比的安全和温暖,不是和我睡觉的男人所能给予的。
那晚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喝酒,一起唱。于我,是离别的伤痛。于Joe,是对我的怜爱。
8 机票
17号,休息日,我和家玮去超市买来食物,一起做饭,用餐,喝酒,听歌,亲吻,做爱。
我不停地索求,他开玩笑说,“想现在就把我耗尽?”
“或许。”我吻下去。
家玮定的飞机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起飞。傍晚,我陪他去集市买了好多南方特产,打算作为礼品带回北京。他把酒店的行李全部收拾好拉来我的公寓,晚上我们一起打扫公寓,他边聊回到北京后的安排,边帮我打包行李。他很开心,时常吻我。
淋浴后我们又做爱。我扑在他身上,看他的脸,又想流泪。他用唇吻我的眼睛:“干嘛呢,搞得跟离别似的。”他笑着反扑过来,进入,抽动,我浑身瘫软,闭上眼,不禁颤抖,突然头脑一片空白,泪流不止。我知道,虚幻而猛烈的快乐总是很快消逝。
家玮搂着我熟睡过去。我一直未眠,抚摸他的手背,紧贴他的手心,记忆他的味道和体温。这次未眠不像一个人的夜晚,我不再恐惧自己会在黑暗中坠落,或许永远不会。
天微微变亮,家玮熟睡得像小孩。平稳均匀的呼吸声,随着呼吸微微一起一伏的胸脯,英俊的脸……我起身轻轻吻他。
到机场时凌晨六点,我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室给Joe发了讯息:“Joe,原谅我于一些事物无法接受残缺。如果无论如何人都会留下记忆,那这次我只愿保留美好的部分。我的离职信在抽屉里,谢谢你。再会。”关机。我没有给家玮留讯息。我看着机场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疲惫不堪,有的兴奋不已,有的焦急烦躁……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属于哪类。
一根烟完,我听到开始登机。或许该听Joe的,把烟戒掉,我从包里掏出一整盒的烟,扔进垃圾桶。
看着飞机窗外渐渐变小的楼房,公路,树……最后变成一幅画。我感陌生,彷佛不是我生活了五年多的城市。我闭上眼,回想起家玮的吻,我想此刻我是微笑的,或许是薄荷糖味的微笑。
我告诉自己就这样睡去吧,一觉醒来,我将抵达广州,远离这座城市,远离这里的一切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