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倩倩顶着初冬的寒风踩着自行车吭哧吭哧地爬一个大坡,这段公路没有自行车道,她希望赶紧骑过去可以让到一边儿,毕竟挺危险的。等到爬到坡顶,她略微松口气的时候发现,背后一辆大货车悄无声息地跟着,好家伙,身子一晃差点从车上栽下去。罗倩倩紧踩了几步,过了公路桥,把自行车驶上旁边的人行道。那辆大货车仍然没有鸣笛,静悄悄地加速超过她,更让她吃惊的是,后面还跟着一溜的车,居然连一个按喇叭的都没有。
小妞带着一脑门子冻得冰凉凉的感动骑到学校,发现,各个教学楼仍然有人把着门不让进,罢工罢课运动正如火如荼啊。因为最近总统签发了CPE法案,增加雇主对实习人员任意雇佣和炒鱿鱼的权力,整个法国的所有高校学生都在罢课游行示威。这怎么办呢,在罢课的第一天老师就说了,我告诉你们哈,不上课是不上课没关系,我把这学期的讲义全部复印发给你们,但是期末考试还是要照常进行的。
这番话让几乎所有的外国学生都傻眼了,但是法国学生似乎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堵门玩罢课。有经验的学长们说,法国学生早就习惯了,白天玩罢课,晚上玩自学,课该罢得罢,试该考得考,回头成绩过不了升不了年级就只能自认倒霉,要么留级要么转校。
罗倩倩锁好车,到系里转了一圈,没人,又去图书馆看看,哦,那里还行,法国学生不傻,没堵图书馆的门,里面有些不那么激进的学生在看书。可是可是可是,老师讲过的都看完了,老师发的讲义,那销魂的手写体,压根看不懂,咋办呢?罗倩倩情绪低落地绕着大圆盘一样的图书馆转了一圈,希望能想到个解决办法,这时有个拎着拉杆箱的女人叫住了她,“你好!”说的是英语,“说汉语的吗?”
罗倩倩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那女人开口用中国话问了,“我刚到这里,怎么数学系没有开门,请问今天是公众假期嘛?”
罗倩倩走近她,三十多岁的一个女人,长得不敢恭维,额头尖尖,眼睛深陷,高颧骨大嘴巴,但是皮肤白皙细腻,鼻梁上架着细细的镜框,显得斯文得体,而且说话也很客气。于是她也礼貌地回答,“学校正在罢工罢课。”说着她有些奇怪,CPE这么大的事情这人居然不知道,难道刚从国内来。
那女的笑了一下,“我刚从德国来,是来做博士后的,之前他们写信没告诉我这里的情况,我还以为直接到系里就能看到老板,你知道哪里能上网吗?我给他发封邮件。”
罗倩倩把她带进图书馆,用自己的账号登陆了一台电脑。那女人发完信,说要等一会儿回信,问罗倩倩是否介意让她多用一会儿。两个人在大厅低声聊上了。
这女人说她叫文曙碧,德国哥廷根大学的数学专业博士毕业。刚说到这儿罗倩倩的眼睛都瞪大了,眼镜又滑到鼻子尖。在她心目中,能拿到德国博士学位的那都不是人,是神,何况还是哥廷根大学,希尔伯特和高斯战斗过的地方。罗倩倩顿时感觉好有激情,眼前那张普通的脸顿时也变得高贵耐看起来,她问“在德国读博士好读吗?”
“不好读,”文曙碧叹了口气,“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去德国。我整整读了七年才拿到博士学位,中间被淘汰的同僚不计其数,很多人都劝我放弃吧,拿着在哥廷根上过学的证明去找一份工作算了。”
罗倩倩突然对眼前这个人开始感兴趣了,她马上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放弃找份工作呢?”
文曙碧笑了一下,“大概是不甘心吧。”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失去的太多。”
“不过坚持下来还是很值得的,”罗倩倩赶紧安慰对方,“哇,德国的博士耶,在全世界都能横着走了吧?”
文曙碧眉宇舒展开,笑着小声说,“又不是螃蟹,还横着走。”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好玩,接着又上网收信,“哈,这里的老板出去开会了,明天才能回来,他把我交待给了秘书,但是今天办公室的人大概都被罢课的学生赶走了。看来我要找个旅馆先住下了。你不介意我再用一下网络找个附近的旅馆吗?”
罗倩倩摇摇头,她马上说,“你找到旅馆不是还要吃饭吗?不如去我家,我租的房子住的都是中国人,很热情的,你吃了晚饭再走。我们就住在市中心,坐地铁能到,你不如就租市中心的旅馆,选择度大一点。”
文曙碧好奇地打量一下眼前这个女孩,“你倒是一点防备心理都没有。”
“这没什么,”罗倩倩一边把文曙碧引到外面,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家经常干这个,过路的中国学生住一夜,吃顿饭,那是常事儿。姐姐我还想问问你哥廷根大学读博士的事儿呢。我在法国还没听说博士要读七年那么久,不是,也有的,文科!法国人最矫情的就是自以为文史哲天下第一,我认识的人读文科的没有一个不是七八年才拿到学位的,还有更惨的七八年都搞不定。他们读文科博士的论文一写上千页,分上下卷,还不许用英文,没图表没公式怎么灌水,硬碰硬地用法语写啊!姐姐你的论文是德语的吗?”
“不是,德国这点好,英语能搞定,要不然估计我得读上十七年。”文曙碧拉上箱子跟她走进无人驾驶地铁站。
“法国这边理工科的用英文也能写论文。我们上一届有个师姐,法语很烂很烂,她老板同情她,叫她用英语写,结果她赌气非要用法语写,博士五年才毕业!后来我问她干嘛赌那个气,她说,‘我英语也烂啊,不想让老板知道’……姐姐你们博士需要发文章吗?几篇算数?”
文曙碧再没想到自己到法国第一天就遇到个粉丝,还是个话痨,一连串问题问得她晕头转向。她在让雅克卢梭路87号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主要是连汤带水还是热乎的,非常客气地向主人们表示谢意,然后准备告辞。
“你认路吗?”苏错问,“倩倩去拿张地图。”周围小巷子很多,不能确定新来的人一定能找到路出去。
“哦,不要紧,我给我一个朋友发短信了,他会来接我。”文曙碧说。
“原来你在这里有朋友的啊!”罗倩倩好奇地问。
“一面之交,他知道我要来法国,再三叮嘱我要告诉他,只是今天他也是出差,才赶回来,刚才给我发了短信,要来接我。”
“那等一会儿吧,”罗倩倩继续说,“给我们讲讲哥廷根大学,是不是很牛?”
文曙碧微笑着说,“牛什么呀?现在国内认国外的学校,第一就是美国的藤校,第二就是英国的牛津剑桥,除此之外,谁也不认,都是假的。特别是欧洲大陆这些不收学费的学校,除非你能多发文章,把自己名气打出来,要不然回去谁也不认你。”
“这倒是真的,”已经伤愈出院的林宸接口,“上半年我老板和我去ENPC开会,正好赶上国内一大学的考察团,他们的老师有意向和ENPC合作,结果说有校领导不同意,所以要亲自去看看。”
“路桥都不同意?”罗倩倩嘴巴张得多大,“哪个学校?要逆天啊?”
“不同意的理由是,ENPC的中文译名叫巴黎桥梁道路高等专科学校。大学领导认为,和他们合作太掉档次了,瞧瞧,高等专科,还学校,连大专都轮不上,就一高中专吧?大学的老师们都气疯了,才忽悠那些不同意的领导们过去瞧瞧。领导们其实也是识货的,就是不太满意学校名字,后来硬给人中文名改成巴黎桥梁道路大学,才算同意。”
“我发觉哈,”罗倩倩咂咂嘴,“全世界就国内的学校最牛了,谁都敢不认。那照他们这意思,巴黎高师就一师专,出来的都是干幼师的幼儿园阿姨?”
“没错,Mine出来的就是挖煤的矿工。”
“那我还在这儿读博士吗?”罗倩倩泄气地说,“精英学校就这待遇?那里尔一大还有戏么?”
“法国的学校轻易不在世界上排名,”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的狗剩突然开口了,“ENPC只有600多本科生,Polytechnique撑死也就1000学生,根本没法和美国那些学校比较规模。但是哪个学校是什么强项,业内人是骗不过去的。你瞧不起里尔一大,你知道里尔一大第一任校长是谁吗?”
“谁?”这个还真不知道。
文曙碧却笑了,她知道狗剩要说什么,于是她接口,“路易 巴斯德,进军科学最完美的人。”
“啊?那我也算抱上名人大腿啦?”罗倩倩转忧为喜。
“作为一个学数学的,我可不觉得在法国进修或者学习有什么不妥,”文曙碧接着说,“ENPC就是柯西任教的学校,这里是庞加莱、傅里叶、拉普拉斯的故乡。”
“真的?”罗倩倩喜滋滋地说,“姐姐你懂得太多了,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拿到奖学金。”
高颖不耐烦地说,“得啦别吹高调了,光法语学得就烦死了,还读博士,我可不要读,早知道去英语国家了,就怪我妈天天说法国便宜呀便宜呀不要学费呀,可不要学费有什么用,回去都没人认识的。我跟我妈说,读完硕士第一年我就回去让我爸帮我安排工作。”
罗倩倩冲她做了一个鬼脸。
狗剩看着苏错,突然对她说,“你知道里尔高商在法国同类学校里的排名吗?”
苏错茫然地摇摇头,她从来没关心过这个,排高排低有什么关系。
“你在法国一所排名还不错的商科学校里混着英语专业,掏着一年九千欧的学费去中餐馆打工。”狗剩用讽刺的语气说,“苏姐,你要是做生意,一定亏得连本儿都没了。”
“呸!”苏错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站起身收拾桌子。文曙碧也站起来帮忙。
这时候外面的门铃响了,罗倩倩想都没想就冲出去开门,一开门就愣住了,一位法国男人站在门口,看样子年龄不小了,原本栗色的头发已经两鬓斑白,蓝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儒雅温和,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羊绒大衣,上面细细密密的水珠,外面起雾了。她正想问您找谁,文曙碧从里面出来,用英语和对方招呼。
然后进屋和大家说接她的朋友到了,于是很客气地彼此道晚安,文曙碧上了朋友的汽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