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小莉
我第一次知道梭罗并不是因为《瓦尔登湖》,而是海子。大学时读海子诗集,有这么一首:《梭罗这人有脑子》,写到:“梭罗这人有脑子 像鱼有水、鸟有翅 云彩有天空 ”。海子就是这么夸人的。据说他当年在山海关卧轨,随身带了四本书,其中就有《瓦尔登湖》。可见他是多么热爱梭罗。
《瓦尔登湖》乍看普通,实则珍宝。它的金句与灵光都隐藏在对自然的细腻描摹中,只要静下心来读,不经意总能遇到宝藏。正如译者徐迟所说,在繁忙的白昼有时会将信将疑,觉得它并没有什么好处,直到黄昏,心情渐渐寂寞和恬静下来,才觉得"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肺腑,动我衷肠",而到夜深万籁俱寂之时,就更为之神往了。
01 简单、简朴与极简
1845-1847年,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度过了2年2个月的独居生活,自己动手搭建遮风挡雨的小木屋,他种豆、垂钓、散步、读书、思考,看四季风景变幻、看两只蚂蚁打架。正是在这种物质生活简单到不能更简单、离群索居的状态下,他酝酿出了两部作品,其中就包括今日已成经典的《瓦尔登湖》。我们发现,简朴的生活不仅没有困扰梭罗,反而让他的身心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与自由。
他说:生活越简单,宇宙的规律也就越简单,你要去弄清那些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而这往往是大自然慷慨提供给每一个人的。不要以复杂的方式来解决简单的问题,不要以多余的钱和精力去购买多余的东西。
有人说,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物质社会、物质时代。我们不断地去追求更多更好的物质,要豪车、要名牌、要限量、要包包、要社交应酬、要紧跟潮流、要二环里的学区房…电视网络广告铺天盖地,不断告诉我们要“买买买”,好像唯有“买”才是美好生活的打开方式。中国人的购物欲和购物能力世界知名,据说现在日本商家一看到说中文的人,就双眼发光:每一个中国游客都仿佛一只自行移动的钱包,塞满了钞票和购买欲,正鼓鼓囊囊地朝他们狂奔而去。我们每个人都有无限的欲望,都要鼓足力量去实现它,以致于忘了生活和生命的本真是什么。
在我们逐渐迷失在物质海洋里时,却出现越来越多的极限民或者极简主义者(Minimailist),他们的特征是舍弃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追求的最小限的物品和最大限的幸福。很多人将梭罗看作是极简主义的鼻祖。这一点梭罗肯定没有预料到,因为他倡导每个人去追寻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去效仿别人。
我曾一度尝试追求简单的生活。
那是源自于两年前的一次搬家。一向认为生活简单的我,搬家时发现除了家具家电等,生活杂物竟然有三十几箱、十几大包,两个搬家车都放不下。说实话,我当时很震惊。震惊之余,我反思了我的生活:“心之所至,我舀取清澈的河水,生火做饭。一滴滴流淌的河水使我陶醉,小小的柴堆使我心情愉快。”
于是我去了解断舍离和极简主义。断舍离是日本的杂物管理师山下英子提出的,她的定义是:断=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舍弃不必要的废物,离=脱离对物品的执念。
断舍离的真正意义并不是简单地把东西扔掉,而是启迪人们重新审视自己与物品的关系,从“这个物品是否有用”转为“我是否需要这个物品”,从观照外物变为观照内心。我们对每一件物品的整理,其实都是对一种生活、一段关系、一些过往的整理与思考。通过舍弃看得见的东西而改变看不见的人生。
我们说心为物役。本该是最自由的心灵却被套上物质的枷锁。断舍离就是通过舍弃物品来解除心锁,让我们知道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以前豆瓣上有个极简主义小组,大家在此交流如何追求生活极简化。但后来很多原始组员都退组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极简到连这个组都不需要了。真正的极简并不需要一个外在的氛围和环境去引导,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需求与追求。极简的核心是欲望极简与精神极简,生活极简不过是二者的体现。
我曾经看过一部日剧——《我的家里空无一物》。在单位午休时看的,看完第一集就想立刻回家!为什么?要立即回家扔东西。
当天晚上我就扔了两大箱东西。我老公说,你别看了,再看家都要被你扔完了。那种感觉真好啊,是一种久违的神清气爽的感觉。我相信再扔几箱感觉会更好,但被拦住了。那段时间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不断打开家里每个房间的每个柜子,到处搜寻可以扔掉的东西。每扔掉一件,心灵就解放一次。我沉浸在这种体验中不能自拔。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是一种心为物役很久之后的暂时解放,是一种心灵渴望自由呼吸的期盼。
我很渴望过上一种这样的生活,扔掉一半以上家当,举目四望,我的家里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我无论如何也舍弃不掉、无比珍视的人生必需品,二是用心经营的美好亲密的家庭关系。
其实极简也好、断舍离也好,难道它的作用仅仅是让我们的生活简单点而已吗?并不是。它最重要的意义是:舍弃不那么重要的,然后专心做好对你真正重要的。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有一天他想做一根手杖,他想,凡是完美的作品,其中时间是不存在的,因此他自言自语,哪怕我一生中不再做任何其它的事情,也要把它做得十全十美。他一心一意,锲而不舍,目不他视、心无他想,坚定而又高度虔诚,在这整个工作过程中,他的王朝的人们逐渐离开了他,都死去了,而他在不知不觉中却保持着青春,最后当手杖完成时,它突然辉煌无比,成了梵天世界中最美丽的一件作品。
讲到这里,我想到了两个人,乔布斯和扎克伯格,他们研发的产品如今正被数以千万的人使用。乔布斯本人几乎就是极简主义的代言人。他的标志着装就是黑T恤牛仔裤,十几年如一日。
扎克伯格也有他的标志性着装,圆领灰T恤、牛仔裤。他在facebook上说:“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消耗能量,会令我感觉到自己没有在工作。只有提供最高的服务,将十亿以上的人联系起来,才是我更应该做的事。”
他们就是瓦尔登湖中那个专心做手杖的人。
02 走进自然、成为自然
《瓦尔登湖》带给我们另一个宝藏,是对大自然的发自内心的热爱。梭罗住在瓦尔登湖畔,不仅是走进自然,更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想想看,大自然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大自然是我们的能量场和心灵家园。
我们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现代工业文明发展,我们远离、脱离了自然。我们忘记了曾经从自然中获取的那些诗意与灵感。从古至今,那些美妙的诗歌、绘画、音乐、雕塑、舞蹈等艺术和哲学有多少是从自然中发端而来,是从与大自然对话而来。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自然中,从自然中获取食物,更从自然中汲取生命和精神的能量。
我很喜欢两位新疆籍作家,一个是刘亮程,他写了《一个人的村庄》,是关于村庄的散文。但它不仅仅是散文,蕴含了浓烈的诗意与哲学意味。他除了描述土墙、土狗、大树、乡村和大地,更思考了人生、生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将自己置于大地最深处,聆听、观察了生命与世界,也重新审视了我们置身的空间与时间。
另一个是李娟,她是漂泊在阿勒泰的高中毕业的女裁缝,但她也是极具天赋和才华的女作家。她常年生活在阿勒泰,跟着牧民生活、转场,在冬牧场、春牧场、夏牧场都留下了她对大自然独特的记述和理解。她早就融入了自然。
我曾四进西藏。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不是布达拉宫、也不是珠峰大本营,而是一次去往纳木错的途中。那天的路觉得怎么也走不完似的,云天相连,天地广阔,厚重的云把天空压的很低很低,弯曲的公路延绵在草原上。我们随着公路一路深入,不停地走。远望,前面除了大地就是云朵。云浪翻滚,铺天盖地。大地绵延,无边无垠。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要一直走到那天边的云里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望无际的含义,它不仅关乎空间,更关乎时间与意义。那种空旷、深远和寂寥是久居城市的人穷尽想像也无法想出来的。身在自然中,我们不由得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那是日常生活所不具备的。
我们需要自然,需要从中汲取生命的能量,审视自身,思考我们在这个世界、宇宙中的位置。这也是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其它动物的主要特征之一。
思索之后,我们生活中那些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你不会再吐槽婆媳关系、也不会计较同事比你多拿了几千块奖金、也不会在意大学同学升职比你快,更不会因为陪孩子写作业而突发心梗了。因为在看待人生这件事上,你已经有了更开阔的视野、更客观的视角、更单纯澄澈的心灵了。是的,你比别人更加明白了人生的真相。
03 清醒与独立
说到底, 简单生活、走进自然、甚至是远离尘嚣的孤独与思考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
是人格的清醒与独立。
清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不会蝇营狗苟、随波逐流,不会轻易被蒙蔽,不会为物质所束缚与驱使,我们生活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我自己。
有人一定会问,我不是我自己难道还是别人吗?
给你讲个故事。说是有一个英雄,他每天生活在别人的爱戴与赞美中,非常陶醉。他总是按照别人期待的那样去做,每天出门都要戴上他的英雄面具。直到有一天,他的孩子不认识他了。当他努力想把面具摘掉时,发现面具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了。
夜深人静时,你也可以问问自己:我是真实的我吗?
是那个遵从内心、按自己真实意愿生活的自己,还是被家庭、学校、社会、传统、习俗、潮流、甚至电视节目所期望、塑造而成的自己。我们被贴的标签太多,戴的面具太厚,恐怕早已忘了真实的自我是什么样子。
忘了真实的自己问题倒不大。盲从与屈从才可怕。英国有个心理魔术师叫达伦·布朗,他推出了一档真人秀节目《The Push》(《就范》)。在节目中,一位普通人被置于预先设定的情境之中,同他打交道的其实都是演员,但他毫不知情。最后这位普通人在威逼利诱下竟然在72分钟之内决定去杀人。他并没有心理问题与犯罪前科,和我们一样,是个受过良好教育、有体面工作的普通人。看了这个真人秀节目,很多人直呼后背发凉,不禁自问,如果自己也处在相同情境下,是否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让我们能坚守住底线的,就是我们人格的清醒与独立。
再回到梭罗。你说他是个跑到瓦尔登湖畔消极避世的文人么?并不是。他不是作为隐士而是作为斗士告诉我们,什么是清醒与独立。梭罗反对美国的奴隶制度,反对美国对墨西哥的侵略,曾因拒绝交税而坐过监狱,他的《论公民的不服从》被认为是改变世界的十六本书之一,他的思想对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甘地和马丁·路德·金都曾产生过影响。
19世纪中叶的美国距离我们太过遥远。如今,时代的脚步比梭罗时代更快,而我们也更有必要停下来、慢下来,仔细思考一下: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其实对这个问题,有人给出了个很好的回答。他就是法国画家保罗·高更。(毛姆《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就是以他为原型)
1883年,35岁的证券经纪人高更决然辞去了收入颇丰的工作,要做一个前途未卜的全职画家。此前他一直过着稳定舒适的中产生活,家有贤妻和一儿一女。38岁时与他家庭断绝了关系,从此过着孤独漂泊的生活,只为追求理想中的艺术。他后来在塔希提岛与当地土著人一起生活,并最终创作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有人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
但我们不能碎片化地生活。我们要在碎片之中寻找完整,在物质之中崇尚精神,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寻找心灵的故乡。
何为心灵的故乡?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曾谈到心灵故乡:“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的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在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安静。”
是的,这就是我们内心的瓦尔登湖。只愿你去追寻它,因为那是我们诗意的栖居、心灵的故乡和精神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