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闹的市井里,我做了一场关于荒野的梦……
已经是第三次去鸣沙山,我叩问自己,究竟是在执着些什么呢?是塞外的落日,是旷野的沙风,又或是孤独的胡杨?说不清呀,可心底总是涌出一丝脉络,扎根在了这片荒凉之上,落下了,就是念念不忘的一辈子。
我见过沙漠上的落日,坐着沙地摩托一路横冲直撞,撞进了沙山之巅。天色已晚,稀稀落落的三两人影渐渐褪去了五彩斑斓,不多时幻化成疏影片片,仿佛在天地间演了一出皮影戏。有三五成群的皮影,踏着细腻的沙嬉闹着;有成双成对的皮影,牵着手,相拥着,为荒凉添一份浪漫,在黄沙下许下海誓山盟;还有影单形只的皮影,独坐山巅,沉默着,凝望着,思考着,天高地阔,我唯我,我独我。
日头西沉,与沙山相交再错过。那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景致呢?我难以用语言表达,心底跃出的欢喜和感动,疏软了膝盖,有一种跪拜天地的冲动。再极致的表达也超越不了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便只能用一双世俗的眼记住它,用全部的生命爱它。
我也见过沙漠的初阳,不算热烈,浅尝辄止地抚过每一寸沙地,送来适可而止的光明,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我躲过沸腾的人言,跨过浪潮般的人群,藏到了人迹罕至处,将自己龟缩在细沙里,听沙鸣,观沙浪。
人都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沙亦如此。想象中凛冽肆虐的沙,骨子里刻着柔情。不然,一阵风扫过,它为何不忍迷我的眼?它只是轻轻扫过我的面颊,礼貌地问候,再绅士般地错过。它不会在你的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却细细密密地钻进你的心。亲近它的每一步,你都是蹒跚而来,一串串足迹便是故事,或好或坏,它慈悲地照单全收。你踉跄而去,它又等一阵风,吹散足迹留下的褶皱,再期待下一个赶路人讲述不一样的故事。我窝在它的身旁,没有想象中的热情,也不是绝对的冷漠,带着慈悲的残忍,慈悲的爱着世人,转身,又忘记所有的世人。大抵沙是无情的,无情的温柔着,冷漠的慈悲着,我们称之为有分寸的残忍。
沙是不屑于被攀附的。我费尽气力地攀附它,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却是进一步退两步。步履越急,重心越不稳,拼的个东倒西歪、左摇右晃,也不过前进一寸。于是我一鼓作气、咬牙切齿地扎根沙地,却深陷沙沼,寸步难进。好不容易如跳梁小丑般攀附了一段行程,待归家时,却是走一步滑三步,我仿佛是个备受嫌弃的包袱,被它以极快的速度无情地摔弃。我连滚带爬地向上攀附,又丢盔弃甲般落荒而逃,莫强求,便是它留给我的智慧箴言。
能让它另眼相看、倾心以待的从不是尘世,唯有胡杨。或许它钦佩的是一种虽死不休的顽强生命力,就如同它一样。胡杨驻足在沙地,沙便得了知音。相传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长路漫漫的三千年,不知它听取了沙多少心声,参破了人世间多少秘密。我偷偷摸了摸胡杨的脸颊,遒劲有力,有风霜洗礼的味道,也有把皮肤磨得生疼酸涩的智慧。我渴望如胡杨般千年不朽,却又恐惧千年不朽。万古长存似乎是上苍的恩赐,却也是残酷的惩罚。或许年轻的胡杨也曾爱过热闹,可送走了一场又一场刻骨铭心,最后谢幕的总是自己。观众聚了又散,来了又去,故人不再是故人,故人再也不是故人,它是怀着怎样的沉痛一步步走进沙地?孤独的在沙地里苦修,修了一个又一个千年,它可曾修得圆满?它可曾得偿所愿?往来步履匆匆,我亦不敢过多驻留,怕同它讲太多的心事,怕成为它的一个故人,怕和它有太多羁绊,更怕自己成为它苦修的一份罪业。而这漫山遍野的沙,给了它最好的归宿,最长久的陪伴。不死的树遇到无情的沙,成就了一段传奇。
远处的人群在叫嚷,隐约吞吐着尘世气息。弯月高悬,我在荒野上做了一场荒诞的梦,梦里的沙向我款款走来,慈悲的望着我,那棵千年不朽的胡杨向我点头示意,抚慰我躁动的心。而我仿佛,枯走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