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前辈了,在我还上小学时他就是临校那条街上最有名的人物。那时候怎么能想到我们会成为合作伙伴呢。
他的货物堆成小山在屋子中,前门装了高高的黑色货架,推车时左拐右拐,终于出门。
“这个只有我能奈何。”他干瘪的脸上叼着香烟,脸斜着避开向上缭绕的烟雾。他像是炫耀一种技能一般,说话时眼睛得意地咪成一条缝。
“你这样很难搞的。”我提议他,“这样拐来拐去浪费了好多工程。”
“怎么会呢!”他得意地扭头用眼神指向后面抵着天花板的饮料,“那些,我都是一件一件推进来的。到现在已经熟悉了。”他边说话,将那堆重货一点点朝门外拐去。他约莫50岁的样子,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跟货车、蜿蜒的山路和那些种类纷杂的货物打交道。这一晃十几年过去,凭借双手的勤劳和力气,搬出如今这像是岩洞的屋子,以及停在梦外的一排排大大小小的货车。从我小时候起,他似乎就已经是秃头如今只剩下耳朵两边还剩下依稀的头发,头发杂着白色,远远看着已经是灰扑扑的了。他脾气在做生意的人群中算是好的,说话是总是轻声细语,微微笑的嘴边将干瘪的两腮挤满皱纹。
他的房子似乎也是一直陪伴着他的生意不断长高,起先只是底下这一层,后门染着天蓝色的木门经不住货物和推车的挤压,已经变了形,门的下部跟门框分了家,张开大大的嘴巴,一只脚踩进去全含住的。陡峭的楼梯沿着房子抵靠的岩壁,一边是成堆触手可及的货物,一边是凹凹凸凸青色成片的岩壁。屋子很高,天生是为了堆货物而存在的。进二楼的门边放着象征富余人家的鞋柜,拖鞋一只一只分家散落在成箱的矿泉水堆中,鞋柜只是象征的摆设。到了上面,似乎是曾经的经验教训,门做成了简单的铁门,连上色都像是忘了,倒是跟那依旧弥留着细细沙子的地板和粗糙的墙壁更加相配。
“这些,你看看要什么。”他面朝着上楼的我,朝着身后展开左臂划个夸大的半圆。二楼依旧只留着窄窄的推车路,除去笔直和转弯的直角,倒是与山里蜿蜒的山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些路似乎是天生没有,只穿梭在山的空隙之中。我高高抬着头,沿着那笔直的货壁,直到看到还余留着模板印子的天花板。在临近阳台的玻璃墙边上,一张颤巍巍的木架子支起来的桌子上,背对着后面用货物做成的墙壁隔出来小小的一块地方,桌子一边放着柴米油盐,一边是一个沾满油污的电磁炉,看不见锅,只有装在大大不锈钢盆里的没洗的碗筷。沿着玻璃墙下,几个泡沫盒子装着泥土种着几株绿油油的辣椒苗。他们的生活像是被成堆的货物压缩在这里,偌大的一栋房子尽数让那些花钱用双桥大货车拉来堆着,又让这些小货车拉走分散在山中的货物占去。
但凡忠于什么,人终将成为其奴隶。这话在勤劳的人跟前说起无疑冒犯,但却也是事实。他大半辈子都在与车和货物打交道,一件货从手里流过,揽下的报酬跟那些灰尘一起留在这里。又换成砂石,堆砌起供货物遮风挡雨的家来。倒是生活十年如一日,那些再名贵营养丰富的饮料堆成小山之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在同行中,他家的生意远近闻名,几百万的货从那栋房子里流过,每一件货经过他们两口子双手,堆上,卸下。如今看来,这似乎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对于我们来说,算起来只是开始。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画饼一样的幻想,虽终究离不开那些饮料、面包和柴米油盐,但我们展望时总是带着幻想中的趣味,这趣味不外乎在那些一件货物甚至一盒旺仔牛奶上留下属于我们的手印,尽量留下不一样,不枯燥的来。将红色的果汁和白色的牛奶摆出花,用电磁炉和烧水壶煮出百变的滋味,也期许车轮碾压过的那些枯燥的经验铺出一条直通云霄的路,沿途有无数与自己趣味相投的风景。那些夜里灯光打照过的树叶翠绿,冬天里的翻越到山顶时朝山下的白茫茫的一瞥在漫长中都是一个模样,我们试图以一种新的角度,新的海拔去看,去收获和记忆。我总留下一笔笔交易的货物清单,粉色的单薄纸张铺开、压平装在文件袋中,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不会想起,也不会忘记,早在脑海中占据着一张永远不会缺失的记忆磁盘。就像是这装满一车货物之后行在路上的汽车,有了内容之后,加了重量的方向盘和持续轰鸣的引擎让我时刻感受到如黄橙橙的玉米颗粒填满斗箩的那种满足的收获感。
我看见阿奇的屋子里堆满了写满字迹的纸张,那些纸张从来不动,堆在角落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想来对于弟弟的收获感来自那些写出来的笔迹。对那些书本我从来不喜,但从他每次拿快递的积极,迫不及待拆开。渐渐地,他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光芒,只有在见到那些书的时候才被点亮。他刚回到山里时,谈话意气风发,时刻饱含着对一切期待的热情,但渐渐地他身上难以逃脱沾染上超过年龄几倍的黑暗,他岁一直从未抱怨,但不难知道他过得并不好。他的脑袋似乎被每一本书里的文字压沉,就像装满货物的汽车,每一步都需要轰隆隆低沉的引擎和双手吃力的方向盘。我看见他站在村子出口的地方抬头仰望围着的大山,一身全是灰尘扑扑。然而我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无数次想要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但都被他无情拒绝,他似乎开始享受沉浸在那黑色的生活中,绝望地数着山峦和那密密麻麻的桦槁树树杈。渐渐地他不再像开始时那样,谈及写作和书里的故事时,眉眼低垂,已然失去了信心。就像我第一次站在收银台前,站在那间只有二十平米,一排货架的小卖店里迎接进来的顾客时,我虽从未看见自己的眼睛,但不敢抬头直视的模样一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今之后,我将有更多的勇气,不管批发还是超市,我更加有信心超过我的前辈,并且做得比他好许多倍的。我不相信我们一辈子忠于这一件事情,到头来却做不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