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后,简永乐对房子的渴望已到了极点,他常常望着城市里鳞次栉比的楼房感叹,“这么多房子竟没有一间是属于我的!”老家的土屋早已倒塌,外面的出租屋常让他没有家的感觉。这些年他一直绷紧着神经求生存,担心没钱读书,担心没钱吃饭,担心父母老了没钱看病,担心父母老了没钱养老,担心着、沉默着,转眼就过了而立之年。
“该成家了!”杨花已劝说了多次。
“什么都没有,成什么家,总不能害别人吧。”
他没有心思成家,他感觉自己不配。他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可不知不觉间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都有了,彩色电视、手机、电脑,还有以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荤菜现在竟也能常吃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感恩时代的赐予,唯独家的感觉他找不到,是的,何处为家?如若有一所自己的房子该多好啊!
“你放心,房子今年就买!我们出首付,你月供。”杨花一下定决心要给儿子一个家。
“你们哪有钱?生意不是不好做吗?”
“我们是没有多少钱,但房子总是要买的,可以买便宜点的房子。下个月我过来和你一起找房子。”杨花似乎已胸有成竹。
简永乐心里清楚买房子是一件大事,是一项大投资,绝不能轻举妄动。他开始留意东莞的房价,对比东莞房价与老家的差异,分析东莞这个城市在全国的地位和它的经济的走势,最后他得出结论,东莞的房子可以买,但以自己的经济实力,绝不能超过四十万。
一个月后杨花来到了东莞,她联系了房产中介,一个微胖的湖南老乡。他热情地接待了她,对她说:“随时都可以看房吧?下午怎么样?”
“我问问我儿子,看他有时间没有?”
第一次看房在周末进行,中介老乡开车带杨花和简永乐来到了一个还未竣工的新楼盘。现场人头攒动,甚是热闹,一个个看房者挥舞着手中的巨资亢奋地与售楼者交涉着。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带着杨花母子观看样板间,给他们讲解楼盘的各项优点,他们跟随着走来走去,听的云里雾里。
“这是哪个地方?”
“这里离东莞很近,过了河就是东莞。”
“不属于东莞啊?我们想买东莞的。”
“东莞的贵,这里的便宜,就隔着一条河,何必买那么贵的。在这里住,在东莞上班不是很好嘛!”
“那这个多少钱?”
“八千一平米,可以贷款,首付十几万就可以了。”
简永乐算了算,一百平米得八十万,已远超他的预算。
“太贵了!”
“八千还贵?东莞更贵!不要嫌贵,买房总是赚的,首付可以借,剩下的可以贷款,现在不买以后就更贵了。”干练的工作人员似乎并不在乎简永乐有没有钱,彷佛简永乐肯定能买得起。
“其实房价基本不会涨了,国家会调控的,以后会慢慢跌。”简永乐随口说道。
“房价永远不会跌,你想想那些有房的人会让房价跌吗?这个世界是有房的人说了算还是没房的人说了算?”工作人员坐到简永乐的身边,递给他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就有几套房子,你说我是希望房价涨还是跌?肯定是涨吗?我还是个小小的房地产公司经理,那些更有钱更有势的人会让房价跌吗?更加不会嘛!”
工作人员还在继续开导简永乐,可他似乎已听不进去,只是敷衍着熬时间。简永乐问了几次中介老乡什么时候回去,中介老乡告诉他时间还在早,说完就走开不见了。就这样工作人员像蜜蜂一样在他儿边“嗡嗡嗡”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结束了这次不算愉快地看房。
解下来的几个周末,母子两又看了几套二手房,但捉襟见肘的资金让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房子。在一次看房后,母子两还因意见不合在车站发生了争执。简永乐感到有些崩溃,一直以来他都极力厌恶争执,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众人的围观让他感到自己不正常,感觉到自己像个城市下水沟里的可怜爬虫。杨花也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感觉自己出钱出力都是为了儿子,却不料儿子对她这么不恭敬。性急的两人在车站分道扬镳。回到家的简永乐冷静下来后又担心起母亲来,他的受尽一生苦难的母亲会否像风中残叶一样随风飘走?她拿起电话给母亲打了过去,电话那头回答已经到家了,简永乐这才安心下来。
买房的波折持续了好几个月,经过一番疲惫的奔波和精神的消耗后,他们最终在年底定下了一套老旧的二手房。这套二手房刚刚超出了他们的预算一点点,面积不大不小的刚好够用,相比较这已是他们的最好选择。签字的那一刻他们如释重负,只是这一切犹如做梦一样不太真实。梦寐以求的房子就这么突然拥有了,那洁白的墙壁,那光亮的地板,那硕大的窗帘,那时尚的家具,一下子就属于自己了。地下室见鬼去吧!泛黄的恶心的厕所见鬼去吧!杂乱不堪的塑料瓶子和脏乱不堪的蛇皮袋见鬼去吧!只是这一切的代价有多大?是几十年压身的贷款还是亲朋好友的债务?是节衣缩食的清贫还是无以为继的生意?亦或是别的什么,一个简永乐还没有知晓的代价,一个简卜安也还没有知晓的代价,这代价只有杨花知道,或许她认为并不是代价。
二
简卜安的抱怨与日俱增,他抱怨缅甸的天气,抱怨杨果的狠毒,抱怨生意的艰难。当他把放弃玉石生意的想法告诉杨花时,杨花显得很平静,她心里早已有了另外的打算。
“不想做了就回来吧!反正也赚不了什么钱。我也没钱打给你了,我这边有个新的项目,可以赚大钱。”
“钱去哪里了?你在做什么新项目?你不要乱搞!”简卜安不相信杨花能有什么好项目,相反他开心担心起来,并进而由担心转变为害怕了。
“一个网上的健康项目,现在开门店做生意已经过时了,把网络和健康结合起来就是最好的项目。”
“你懂什么网络?你要投钱啊?”
“创业肯定是要投资的,现在的钱肯定不够,把货全卖了还要再想办法网络贷款。”
简卜安感到一阵眩晕,没想到玉石生意快做不成了,还要再搭一个赔钱的项目进去。他在电话中与杨花激烈地争吵着,想要她放弃这个念头,可杨花丝毫不退让,她认为简卜安是个既固执又没见识的人。简卜安已无心再做任何事,他必须要阻止杨花,可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杨花是不会听他的的。他想着要是自己在杨花面前,他一定要狠狠地打她,大不了两个人一起死。跟儿子说吧,让儿子劝劝她,简卜安想到了与他关系冷淡的儿子来,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将信息发了过去:“永乐,你妈要做个什么网络健康项目,那就是个骗人的项目,你劝劝她看行不行,反正我是劝不动。要是她执意要做,我看这个家就垮了,你守好那份家产,不要像你妈一样成为败家子。”
简永乐得知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他本以为刚买了房子,一切都要开始好转了,没想到又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他详细询问了母亲杨花的项目,又在网上查了相关资料,最终判断那确实是一个骗人的项目,一个网络传销而已。他不断开导母亲,不断给她讲道理,可此时的杨花已听不进任何劝告,她的脑袋已经被神秘人莫名地控制住了。
“你们都是无知的人,一辈子受穷,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个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你们还要拖我后腿!”
杨花已铁了心要最后搏一把。她把剩余的玉珠全部低价卖了出去,并不再给简卜安打款。
“等着他回来吧,总不至于打死我吧。他是阻止不了我的,反正钱在我手里。”杨花心里这样想着,有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从玉石生意中脱身后杨花每天都沉浸在手机中,她的“导师”给她学习的视频,教她看直播、听讲座,给她讲人生的真理和赚钱的诀窍。她感觉自己从没有如此充实过,从没看到过如此宽广的世界。“以前都是白活了,财富的大门正在向我敞开,马上就要实现财富自由了!”她这样想着,感觉从未如此轻松过。她听从“导师”的话,先花一万办了个会员,又花两万办了个至尊会员,不久后几盒保健品和一套炊具寄到了她的身边,对此她感动十分满意。
几个亲戚都打电话来询问她的状况,并劝她回头是岸。她的亲哥哥还亲自来到她的住所查看她的“尊贵”的产品。
“这些保健品没什么用,还有这些铁锅只是普通的铁锅,值不了那么多钱。”
“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都是高科技的健康产品,这铁锅含有微量元素,对身体好。要不你也充会员吧,你不是还有几万余钱吗?”
杨花的亲哥哥无奈地叹息,他知道她已陷进去太深了,再也无法自拔。
杨花遵从“导师”的意见,开始四处找人办会员,亲戚朋友在了解了她的项目后都拒绝了她,开认定她是疯了。杨花不依不饶地继续纠缠,他们则不再接她的电话。唯一让她成功说服的是她楼上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是做着小本的玉石生意,因生意不好又幻想发财而入了她的“圈套”。“导师”要他们加大资金投入,在得知他们已没有余钱了后,决定教他们如何贷款,且为了坚定他们的决心,还邀请两人去上海总部“考察”。两人已视“导师”为神明,自然不会拒绝。两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搭火车来到上海,他们被总部高耸的大楼和楼前的“奖品”—豪华轿车所折服。总部的工作人员为他们戴上红色围巾,引他们步入奢华的会场,那里高朋满座,一个个衣冠楚楚、神采飞扬。两人对置身于这个“上流社会”之中感到幸福,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的演讲,跟着讲师们热情地挥舞着手臂、喊着口号。
从上海回来后杨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事业,她从信用卡和网上又弄出了一大笔钱,并花四万从至尊会员升级到了钻石会员。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导师”承诺的月入十万非但没有实现,相反她已耗光了积蓄,还欠了大量债务。简卜安从缅甸回来了,他显得很平静,可是心中的怒火早已熊熊燃烧,他想到过要和杨花一起死去,可终究下不了决心。他已不想再吵了,几十年的争吵已让他筋疲力尽,他用拳头用力打在桌上,痛苦地说道:“把门面退了吧,去东莞永乐吧。
三
简永乐怀疑自己已患上抑郁症,只要一闲下来他就感觉从这个世界跳脱了出来。他站在楼顶看着路上的行人,看着城市的霓虹灯,彷佛自己是个旁观者,多么陌生啊,多么大的隔阂啊,从何时开始有了这么远的距离?从楼上下来,回到房间,他感觉快要窒息,那盒子一样的小小空间似棺材一样包裹着他。他拿上香烟和钥匙,下了楼往江边走去。这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宽阔的江面让他呼吸顺畅了许多,绵绵的江水满怀心思飘向未知的远方,对面的楼房也变得渺小而柔和了。他坐在石凳子上抽着烟,任凭午夜的冷风吹佛他瘦长的面颊,任凭身后的游人来来往往。渐渐地夜深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望着天空,他感到如此寂寥,此时一个寂寞先生正在情绪泛滥,有诗为证:
《寂寞》
辉煌的灯每天都在亮着
歌舞升平,繁华的仙境
我已啜饮这繁华千万年
还有无数个千万年
在等我去啜饮
曼妙的云,最高的高处
俯瞰繁华,俯瞰斗转星移
最高的高处上面还有无数个
最高,我是唯一的神
唯一啜饮寂寞的神
但寂寞比我更久远
寂寞由无数个我构成
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不想入睡,一直以来他都有种奇怪的想法,“光阴紧迫,睡觉是在浪费这宝贵的生命啊。”但疲惫还是促使他睡了过去,只是他常常被奇怪的梦惊醒,醒来后他常常问自己:“这是哪里?我是谁?”。待他回过神来看清自己的卧室,才弄清自己的处境,不免感慨道:“真是神奇啊!我竟然是简永乐!我竟然睡在这里!”然后在恍如隔世的半梦半醒中又悠悠地睡去了。
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品尝寂寞,他甚至对寂寞已有了瘾。只是从寂寞中抽身出来,他又要苦恼地面对现实的窘境。他的母亲已误入歧途,他的终身大事毫无着落,他的父亲与他关系不和,他的工作很不顺利。寂寞像毒品一样麻醉他,给他欢愉,给他伤悲。
“砰!砰!砰!”
“永乐开门!”
简永乐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他缓缓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开门啊!”敲门声催的更急了。
简永乐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一看,是他的父亲简卜安,简卜安后面站着的是他的母亲杨花,两人身边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你催什么?弄得门呱呱响,生怕邻居听不到啊!”简永乐抱怨道。
“开个门开这么久!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简卜安张大声音说道。
“说了不要这么大声,吵到邻居不好。”简永乐很不耐烦。
“什么邻居!我回我的家怕什么!我想来就来!”简卜安愤愤地说道。
打开门后,简卜安和杨花将行李一件件地往屋里搬,不一会儿就堆满了整个客厅。看着满屋凌乱的东西,简永乐很是心烦。按理说父母过来团聚应该是高兴的事,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父亲的暴脾气早已让他心灰意冷,母亲的无知也让他失望透顶,他像逃离,却发现怎么也逃离不了,这一生已被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姥姥绑住了,如今已分不清对错,理不清头绪,全然一团乱麻。
杨花已不再上班,她全身心投入了她的事业当中,一整天都泡在手机中,“导师”的视频讲座让她如痴如醉,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未拉到一个客户,可银行的催债电话已无数次响起。简卜安虽然找了个工厂厨师的工作,可他已不再给杨花任何经济上的支援。杨花已别无办法,她只得向简永乐要钱,可简永乐如今也失了业,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让她不堪重负。
“你还是去找个工作吧,这个项目做不成的!你欠了那么多钱不还是要坐牢的。”简永乐苦口婆心的劝告道。
“谁说做不成!这是个一辈子的事业,哪有那么快成功。”
简永乐气的直捶桌子。
“你捶什么桌子!就用你一点钱你就这样?几十年养你白养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你现在不是也没上班嘛,你们一个都靠不住!”杨花也不甘示弱。
这天简卜安从厂里回来,阴沉个脸不说话。他像往常一样先是进了洗漱间洗澡。他不喜欢淋浴,喜欢用桶接了水在马桶边洗澡,洗完后留下一地水渍。
简永乐有些不快地说:“洗澡不是有浴室吗?为什么老是在马桶边,搞得满地是水,进去上个厕所都不方便。”
简永乐的抱怨让压抑的简卜安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大声回应道:“什么水不水的!我洗个澡还受你管了!骑到我头上来了,你有什么资格!”
“说都说不得,几十年就是这个样子,不对也不会改!”
“我想怎样就怎样!这是我家,你就是故意挑毛病,想把我赶出去!这是我家!房子是我的!”
简永乐气地不行,想不到简卜安拿房子来要挟他。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房子!妈妈也出了钱,我也出了钱!”
“你滚出去!几万块钱我还给你!”
“你滚出去!几万块钱还给你!”
两父子的争吵已到了白热化,感觉彼此都欠了自己的。杨花见状忙过来劝导,她半哭着说:“不要吵了!这个家已经很难了,你们还要吵!是要把我逼死!”
“你更加没有资格,滚远点!害人精,我一世就是被你害了!”简卜安瞬时将矛头指向了杨花。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杨花反击道。
“你再说我把你的嘴撕烂!”简卜安一边说一遍将桌上的杯子砸向地面。
“哼!完蛋了!我早就晓得这个家要完蛋了!”简永乐几乎快要哭出来了,然后他转向简卜安说道:“你就知道凶,你就在这个家称王称霸!”
简卜安一听已是怒不可遏,走到简永乐面前便要打他,“弄死你算了!”杨花忙过去拉住简卜安的手,被简卜安一把推倒在地。推开杨花后简卜安伸手一巴掌打在简永乐的脸上,然后又朝着地上的杨花踹了一脚。
简永乐有些眩晕,感觉天旋地转似坠入了无边黑暗。他看了看地上的杨花,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像个野鬼,简卜安气鼓鼓地坐在桌子旁像个邪恶暴君。天气异常闷热,屋内一下子静止了,像是在等待某种宣判的到来。倒是窗外一片沸腾,时而叽叽叽,时而嗡嗡嗡,分不清是人声还是城市的流动的噪音,听起来像是在议论,又像是在嘲笑。突然,简永乐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快步走到简卜安面前,朝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暴君砍了下去,他胡乱砍着,不知道砍了多少刀,待到他停止时,简卜安已倒在了血泊中。杨花爬过去拉着简永乐的腿哭道:“造了孽了!不要砍了!”简永乐回过头看了砍杨花,心中又生出一股恨来,“你也不是好东西!淫妇!败家子!”说罢举起菜刀欲砍下去,但菜刀挥到半空中又停止了,他有些下不去手了。他把菜刀扔到地上,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开门而出。
简永乐在路上没有方向地走着,仿佛熙攘的人流和车流已与他无关。他摇着头自言自语,时而傻笑,时而哭泣,时而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