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铁丝网,我们面前正蹲坐着一只黑背大狼狗,我不知道军犬能不能简单的也叫它“狗”。此刻,我确实觉得它更像狼,少了些狡黠多了些英武,也更像一个久经沙场的钢铁战士。它的眼睛会说话,但如果我们能读懂那里边的语气就知道,那绝不会是唠唠叨叨的絮烦,而是饱含威严的命令和警告。
它盯视了我们许久,才缓步走到铁丝网边上,把口里紧紧衔着的一枚金底红心儿的军徽放在了地上,后退了两步,“喔——!”的短吼了一声,示意我们拿去,这吼声也不像一只寻常的狗那般的“汪!”显得那样亲密和矫情,它这是真真儿的命令。
我弯腰,伸手把那枚厚重的徽章摸了起来,摊在掌心看——金边儿上是麦穗拱卫的天安门,中间棱角分明的红色五角星上激凸着“八一”两个铿锵的金字。我用拇指反复摸索着冰凉的军徽,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灼热的高温,不知道这枚军徽是谁送来给我们的,是那个在林中被救下的伤员,还是刚才那个讲话如同炮吼的指导员,但我都知道,他们是想说:“你们出去了,不要走错了路,不要背弃了国家和民族,不要玷污了边防军人的荣耀!”
我把这枚军徽放在手心,托起来,给二土匪和霍老拐看,他们两人也早放下了手中收拾背包的动作,表情肃穆。连二土匪这样的不羁之辈,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屑的神情,反倒比我能想到的更有一些庄严和郑重糅合在里面。
“谢谢你来送我们,放心吧!回来,我们还会来这里,还愿。” 二土匪走过我身边,用手扶了一下我的指尖,让我把徽章用手包裹着按在胸口上,转身蹲下,隔着铁丝网对那依然守在原地的军犬一字一句的说。
大狼狗,没动。
“走吧!在边境线上待久了,会有麻烦。” 霍老拐已经收拾好了背包,里边的信号枪等物已经被战士们没收了,留给我们的只有那些食物和远行装备,匕首以及霍老拐的开山砍刀还在。
“我们走了!你也回去吧!等我回来以后,如果可以,我也要当兵,也要陪着你们好好守着这条国境线!” 我挎起背包,跟其他两人站成一排,对着大狼狗一起敬了个军礼。
“喔——!喔——!”,在即将钻入另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更厚实的树林时,我们身后传来了那狼狗的叫声。三人转身,挥了挥手,它才化作一条雪线飞奔而去,找自己的连队去了。
接下来的这一连数日,在广袤的雪原上、密林里,我们奔袭的很匆忙,提心吊胆的怕被俄罗斯方面的边防发现,那恐怕绝不会如同之前遇到的同胞这样能够再得以脱身了。
如此小心谨慎的穿行了几天之后,终于渐渐的放下了心来,情况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复杂和惊险。也许是苏维埃政权此时刚刚解体不久,新分裂而成的各个国家还处于混乱和动荡阶段,人员调配和部队整合都在刷新重组时期,虽然一路上也经过了一些边防据点的明堡、暗堡防守区域,但却大多数空置无人,并没有遇到任何的军事力量来盘查和阻截。这让我们能好好的松了一口气,得以喘息,三个人也能间或的聊上几句缓解旅途的疲乏了。
“匪叔,霍老爹,你们说咱们往前走,要是遇上了外国人,咱们怎么交流呢?你俩会不会点简单的俄语之类的?” 我把脚上的高筒黑皮靴脱下来,在身边的树上敲了敲,把里边几乎灌满的雪块磕打出来再重新套回到冻肿了的脚上。
“你这个……我他娘的还真会点……比如……呦西,咪西!不不不,这他娘的是小鬼子。啊,对!哈喇子不害臊!就是好的意思!” 二土匪坐在背包上,点起了一支烟,吐了个变形的烟圈后咧嘴说。
“哈哈哈,你可拉倒吧!还哈喇子,饿啦?那叫‘呵拉绍’!”,霍老拐今天兴致也挺高,伸手接过了二土匪的烟,也吸了一大口。
“哎?对对对!不是说你们那老一辈儿的有不少人还跟着苏联专家学过俄语的么?老头儿你是不是学的挺好?” 二土匪把烟屁股又抓了回来,叼上。
“这个嘛……我以前当兵的时候是学过一点,可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啥都没剩下,除了那个什么啊,我想想……哦,我还记得个‘喂得罗儿’。” 霍老拐把毛线面罩摘下来,在身上啪啪的拍打,那上边已经裹满了呼吸时哈气冻成的雪霜。
“啧!这喂得罗儿我也知道啊!这他娘的也算俄语啊?你可真能闹!哈哈!” 二土匪从包里掏出两罐牛肉罐头,扔给我们,这是最后的两罐了,吃完这个,之前“缴获”的制式快餐食物就已经告了磬,今后的路要另想办法补充了。
喂得罗儿是一种用废旧汽车轮胎的胶皮拆下来缝制成的水桶,两边耳朵穿上八号线铁丝简易制成的那种,在当时的农家很常见,经常跟白铁皮水筲一起作为主要的盛水工具,但喂得罗儿做工更粗糙,常常拿来装脏水、做尿壶或者给猪装泔水食物等等时才用。在这异国他乡提起它这个中外合璧的俗名来却让人有种些别样的感觉,谁能想到最先勾起众人思乡情绪的居然是这么个平时根本入不了眼的东西呢。
进入到异国的领地后我们遇到第一户人家,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这一夜的雪下得异常的凶猛,远不是我们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场能比的,风不留情,雪也不见外,纷纷扬扬下的放肆又无章法,让人眼前都是一片浓白,不管你冲哪个方向转头都是如此,几乎看不穿两米之外的任何景物。所以,这一户人家的木屋墙壁,真的是被我们“撞见”的——二土匪一直低头弯腰高抬腿赶路,完全没有看出眼前这一整面挂满了雪的白墙跟其他的白色雪幕有什么区别,等到真一头撞了上去,才发现。
“哎呦嚯嚯,我滴个娘!可撞死爷爷了!” 二土匪被撞得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到了雪堆里,眼前的雪墙被他震动,撞掉了一块人形的区域,露出底下的松木墙板。
我和霍老拐被冻得几乎说不出来话,伸手在地上拉起他来,三个人站在雪地里挑开面罩仔细的查看眼前的这处房屋。
有人住是肯定的了,屋顶的一根树皮筒子烟囱此刻正在冒着凌乱的烟气,在刚刚入夜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的缥缈和轻薄。这房子不大,只有一并排两间木屋,一侧的边上用桦木杆搭了间歪扭的柴棚,除此就是一圈用胳膊粗的桦木杆围成的篱笆院墙了。两扇歪扭的木板院门里边,有一条刚扫过的小路通到房门口,粗大的一把扫帚还立在门边,仿佛有人刚刚把它放下的样子。冻满了窗花的两扇玻璃格窗里透着昏黄的光亮,那光时不时还要晃上两晃,平添了些许诡秘的滋味。
雪,此时下的真是厚,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让原本扁平的屋脊高高隆起变成了个白色的大面包那样,一根根栅栏柱子的头儿上也都积起了半圆形的“小馒头”,看着很是软糯。我突然在心里生出个念头:“这屋里边会不会住着个金发碧眼的鹰钩鼻子老妖婆,正在拿一口圆底大锅熬着什么冒绿泡儿的汤水!”
“老妖婆!” 我脱口而出,就在我们终于下定决心敲开这家房门的时候——里边真的走出来了一个身披粗棉麻土布衣衫的老婆婆,身形佝偻,两根蜡干儿一样的手指正掐着一盏通体黢黑的小煤油灯。
“什么老妖婆!不好意思啊老人家,这孩子冻傻了,犯癔症呢!” 霍老拐连忙一把将我挡在身后,抢过话头对着门口的老妇人尴尬的笑了笑。
那老妇人举着煤油灯,瞪起一双浑浊的蓝眼睛挨着个把我们三人上下地瞧着,没说话,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也没动过一条。
“哈喇子不害臊!哈喇子不害臊!呵呵,呵呵……我们,那个……喂得罗儿地干活!” 二土匪把他刚整理的“俄语”全用了出来,我在旁边听着不由一阵阵的脸红。
“哎呀,不是!大娘,您看,我们几个走夜路,风雪太大,能不能在您这儿住一宿?” 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索性尽量摆出和善的面孔慢慢的讲出了一句中文,也不管老太太能不能听懂了。
那老人还是没说话,但是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往屋里指了一指。
“这……匪叔,她这是同意让我们进去了吧?”
“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吧,走,先进屋再说吧,外边太他娘的冷了。” 二土匪转头小声的跟我们两个说。
屋子里边空间不大,收拾的倒很干净整齐,中间也真的有一口大锅在烧着什么,“老妖婆”已经出现了,这不会真的是煮着一锅漂骷髅头的人肉汤吧!不过,闻起来是真香,有点淡淡的辛辣味儿,非常诱人,别的不说,我的哈喇子已经“不害臊了”,口水不停的顺嘴角往外涌。
老婆婆把煤油灯放到墙边的一个壁龛上,用手指了指几把火炉边上的老粗木椅子,示意我们坐,随后从一只长嘴儿铁皮壶里到了几碗水出来,一碗碗的递到我们手上,我抿嘴喝了一小口,是砖茶。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嗓子里发出“格噜格噜”的痰响,也拉过了一把椅子慢慢的转身坐在了我们对面,眼睛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
她足足看了有五分钟没动地方,终于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再摆了摆手。
“哦!感情这是个聋哑人!呼……这我就放心了!” 二土匪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自己终于不用考虑接下来是说“哈喇子不害臊!”还是“喂得罗儿”了。
我们把帽子和围巾解掉,各自竭尽全力调整着面部肌肉,好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和善,表示我们不是坏人。一个个“呵呵,呵呵!”的憨笑着,保证每一张笑脸都能露出质朴的牙齿。
“哦!对了,老婆婆你等等!我这儿有好东西!” 二土匪站起身,拉过自己的背包,从里边掏出来了一张银灰色的狐狸皮,那是我们进到这边林子里的第一只猎物,那绝对是傻极了的一只,霍老拐的匕首甩出去钉在它身上的时候,它连雪窝子都没来得及离开过一步。它的肉我们是没人愿意去尝试好吃还是不好吃的,只剥下了这张漂亮的皮毛,打算以后有机会到哪去换点钱物之类的使用,如今刚好可以拿来送给这木屋主人当做见面礼。
二土匪双手捧着狐狸皮递给老婆婆的时候,肚子非常适时的“咕噜”了一声,表达着它饥饿已久的不满情绪,虽然这老妇人此时是不可能听得见的,但二土匪那连忙捂向肚子的双手以及尴尬的笑容表达着一切愿望。
这种“语言”恐怕是最能通用全球的了吧,老婆婆的嘴角终于带了点笑容出来,接过狐狸皮,摩挲了两下,起了身,到里屋拿出了几只大碗放在旁边的高脚木桌上,随后慢慢的挪动脚步,冲着那正咕嘟咕嘟顶着盖儿的圆底锅走去。
“格噜……” 我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终于到了要解开大锅里的秘密的时刻了。
万幸!里边没有骇人的骷髅头,没有泛着绿色汤汁的古怪烹饪料理,这是一锅让任何人见了都要食指大动的俄式咖喱!大块大块的洋葱、土豆、萝卜、西红柿、牛肉(也许是吧)各色食材在不知名的香料味道烘托下只一开盖儿就让我们的胃里掀起一阵接着一阵的躁动。
“我来吧,我来吧,好心的婆婆,我们自己盛就行!” 我走上前去,握住了老婆婆那干巴巴的手指,接过了大木勺子的柄,搅了搅,把这金子一样的美味舀进白瓷海碗里,那些碗边儿上都漆了淡蓝色的花纹,很漂亮,最配得起这种让人倍感期待的食物了。
餐具的精致,并没有让几个人吃出一些雅致的风骨来,依然是一贯的彪悍和洒脱,一碗接一碗往肚里倾倒,此时饿极了,真是客气不得。
老婆婆的脚步总是慢的,等她从里屋拿着两个小盆儿一样大的大列巴面包走出来时,我们才猛醒这咖喱是不是需要配什么主食吃才最好。
雪夜木屋的主人,看起来不再像是童话中的“老妖婆”,她正看着我们和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