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嬴氏暴虐，强秦无道；恶不忍闻，罪不容诛。秦贼，纳命来！”
荆轲早在梦中惊醒，虎目圆睁。梦中话语一一在耳，久久不绝。他抬头看看窗外，地平线上微微泛着点曙光，街上敲了五更鼓，他再也睡不了了，便掀开被褥，只着单衣，在内院踱步。
这些天来，每逢梦中都听得那声音在喊这句话。南边，赵国的战事一日紧似一日了，却鲜见探子回报赵军胜迹。
他愈发觉得，那一天就要来了。
早饭用罢，荆轲就到宫中去见太子。太子丹也是惆怅，坐在案几前双手托腮，呆望着宫门外。荆轲清楚，他也是在等回报的探子。众门客也一个个愁眉不展，无什么发言——纵使有，太子但也未必听得入耳。一个早晨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探子未尝出现。太子丹挥手让众卿退下，众人都止不住地摇头叹气，缓缓退出宫外来。荆轲听得一个大夫号了一声：“噫，赵必亡矣，燕必亡矣！”
荆轲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衽，狠狠一瞪，骂道：“贼，太子养你何用。”说罢大手一推，把大夫摔个趔趄。荆轲头也不回地走了，听得那大夫拍打着裙裾上的尘土道：“君若真勇士，请必为国分忧！”
荆轲心里，五味陈杂。
过了晌午时分，太阳正火辣辣地烤着土地，荆轲在屋里，把玩着铜剑冰冷的剑身，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宫中的传令翻身下马，说太子召上卿荆轲入见。荆轲一听，未等传令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翻身跨上传令的老马，双脚一夹马肚便望王宫急驰而去。传令在身后边追边喊
“大人，我的马！！”
“少顷去宫门外牵回便是，宫里急宣，必有要事。”
路上只留得一溜烟尘。
太子丹坐于室内，案几前，一位探子正垂手候立。门外使者传了荆轲名字，荆轲大步流星走入室内，向太子一拱手，立于案前。
“荆卿！”太子丹挥手遣退探子和侍女，双眼直勾勾盯着荆轲：“邯郸破矣！”
荆轲不语，心里早把早上那大夫的乌鸦嘴抽了个稀巴烂。
王翦手下秦师素来以迅猛著称，邯郸既破，易水就是秦燕之边界了。
荆轲攥了攥拳头，梦中所思一股脑涌到嘴边：
“嬴氏暴虐，强秦无道……”
太子丹摇摇头，叹息着燕国的命运。
“为今之计，只好让我去试着说服嬴政了……希望他看在童年时情谊的份上……”
“太子殿下，我有一计。可使燕地苍生免遭涂炭。”
太子丹闻言立即站了起来，直走向荆轲，甚至把案几也撞翻在地。他握着荆轲的双手，深深鞠一躬道：
“荆卿，您必是燕国的英雄！”
（二）
樊於期坐在炕上，小桌上放着一卷地图，泛黄的丝帛上绘着燕国督亢地区的山河走势、城郭分布。一把匕首静置鞘中，躺在地图旁。
“想当年，相如渑池一会完璧归赵，李牧守赵两却秦师，刹去秦王几多威风。可如今……唉。”
樊於期掩面而泣，荆轲拍着他的肩膀。
“如今王翦铁蹄之下，相如李牧怕是连坟头也已被踏平。泱泱赵国，又岂有一人可当秦军？”
“於期自会领兵死战！”
“只怕将军白死，让那秦人提着将军的头邀功请赏，便宜了王翦匹夫。”
樊於期不语，只是双手抱头，任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桌上。许久，仰天长啸：“嬴政杀我父兄，奴我母妹。於期受此大辱而不得雪恨，再无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将军”荆轲下榻，恭敬地立着：“轲今日来，是有一计，可诛杀秦贼，报将军灭门之仇。但，轲需要将军的一样东西。”
樊於期止住了哭泣，稍一思索，也翻身下了榻，脱下右边袖子，袒着右胸，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铜剑。他反手执剑，左手握着右腕向荆轲一拜道：“於期受嬴政大辱，日夜思量如何报仇雪恨。荆卿的意思我已明了，你是壮士，真正的壮士。我这项上人头，你拿去便是！”
“我听闻秦贼以赏金千两、封户万邑的条件买我的头颅，哈哈哈哈哈哈……”
荆轲向樊於期深深地鞠了一躬，樊於期已倒在血泊之中。
太子丹闻讯赶来时，於期的血还是热的。太子伏在樊於期的尸首上痛哭失声：“将军无路，来投我帐下。我未曾侍奉好将军一日，反倒要将军为我而死。太子丹啊太子丹，你如何对得起樊将军啊！”
哭罢，太子丹已无他法，看着荆轲坚定的眼神，他下令让人割下樊於期的头，盛在一白木匣子中。
荆轲小声道：“燕国，已无退路了。”
（三）
那一日早晨，西风紧得很，易水边，荆轲披散的长发正在风中狂舞。
那一日，高渐离也来到了易水边上。老友相见，荆轲握着他的手，叹息：“有你的琴声，我这一路也走得安心。只可惜那狗屠夫不在，也没他酿的好酒。”
高渐离从包裹里取出筑，放好。又拿出一个栗黄色的陶酒壶。
“谁说无酒？”他将酒壶向荆轲亮了亮“老狗托我带来了，他倒好，哭了一宿，却让我来当这送别的苦差事。”
荆轲接过酒壶，将酒倒入口中，旋尔用衣袖一抹嘴角，又将酒壶递给高渐离。高渐离把剩下的酒饮了，将酒壶摔在地上，拉着荆轲的手大笑，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
太子丹也来了，身披白袍，头束白冠。太子的宾客们也都跟着太子来送行，其中也包括当日被荆轲骂过的大夫——他向荆轲深深鞠了一躬。所有人都与太子一样，白衣白冠。
太子丹上前，唤过侍者，侍者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立着三只精美的铜觞。太子拱手，向荆轲说：“燕王赐你三杯酒，愿壮士此去，大事毕成。”荆轲苦笑着接过一觞酒道：“酒我已饮，这三觞杜康，且祭路神吧。”
言罢将酒觞高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再将酒洒在路上。三觞酒洒过，也就是祭过了路神。
高渐离坐在大路旁，击起筑来为荆轲践行。荆轲就在大路上引吭高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稍一停顿，把调子定在变徵调上，又继续弹奏。荆轲仰头望天，长舒一口气，也随之唱出变徵之声来：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那呼出的白气，在西风里飘散，寒风里真如一道白虹。
歌声混杂着易水的怒吼，闻者无不声泪俱下。太子丹和宾客哭红了眼，咬牙切齿地望着秦国的方向。同行的武士秦武阳哭得怒得须发倒竖，应着筑声大呼：“荆轲，以只身抗强秦，色犹未变，真壮士也！”
太子挥袖，眼泪如易河水般滚滚不息。荆轲登上马车，向南而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四）
大秦咸阳宫内，图穷匕见，血流五步。只可惜流的是壮士的血，而不是秦贼的血。
荆轲不顾左腿血流如注，大喝一声：
“嬴氏暴虐，强秦无道；恶不忍闻，罪不容诛。秦贼，纳命来！”
这声暴喝让咸阳宫门外的卫士也不禁颤抖，终究是清醒过来，冲入宫内护卫。
嬴政只觉耳膜一震，却见荆轲将手中匕首一掷，从他头顶掠过，金冠也被打落在地，匕首深深插在柱上。嬴政又急又气，对着已坐在地上的荆轲胡乱挥着剑，荆轲健壮的身体又多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多不少，正好八道。
兵士冲了上来，用长矛与战戈架着荆轲四肢要他跪下，荆轲左腿已无知觉，身子一滑便倒在殿上，又有两把钺左右架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惊魂未定，用剑指着荆轲。
“我本想挟持你，逼你退兵，不曾想你这老贼竟滑如泥鳅。”荆轲笑着，喉咙一甜。
“呸”，荆轲往嬴政袍子上吐了口血。
“我受天命，诛杀逆贼。今事不成，怪不得燕国。”荆轲又大笑。
笑声穿过屋顶，直上云霄。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荆轲看着秦王，而后与秦王异口同声地大喝：
“杀！”
人头落地，秦王双目仍眩，无力地瘫坐在殿上。
据传，当王翦率领秦师渡过易水，兵临蓟城之下时，应战燕军不奏鼓乐，只听见一声声高歌从军阵里传出，似乎在呼唤死去的魂灵。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一日，三觞血酒，染红了易水波涛，一声击筑，唱断了燕人愁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