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汝水北岸,一个清瘦的樵夫立在树下,双眼越过河流,望向远处。
一头黄牛缓缓而来,牛背上的牧童,随口吟诵着一首五言律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樵夫脸上浮出笑意,思绪飞回十几年前的长安城里。
那是开元十二年,他才25岁,意气风发。
那年的春天,他和一群举子来到长安城应试。
长安城南的终南山,北面山色秀美,雪未消融,远远望去,山顶的那一抹白色与天上的白云相连。
恰逢日暮,雨雪后初晴,落日的余光平射过来,照耀着山高处的层林,染红了林表,也映亮了浮在云端的积雪。
下雪不冷消雪冷,日暮天寒,积雪上反射的寒光让人更觉寒冷。晚上,城里的老百姓必须添衣,才能抵挡那因融雪而增添的丝丝寒意。
可能是那终南山的雪景太过秀美,初试的题目竟然是《终南望余雪》,要求做成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
他坐在温暖的试场里,远望终南山的所见所思所感浮上心头,担扰那一城百姓是否有足够的寒衣抵抗料峭的春寒……
如有神助,他提笔点墨,一首五言绝句一气呵成。
意尽搁笔,他呈上试卷,考官惊讶于他只写了四句。他却不愿意画蛇添足,离场而去。
考官细吟他的诗作,被其用字精当意境优美所折服,更佩服诗中悲天悯人的襟怀,这是诗人仕官极为难得的素质。考官记下了他的名字——祖咏。
他被破格录取了。
然而,羁绊长安多年,他未曾授官。
后来,在丞相张说的引荐下,他担任过短期的驾部员外郎。不久后又遭迁谪,最终归隐山林,渔樵终老。
祖咏出生于公元699年,当时武则天还在当政;进士及第那一年,唐玄宗已经当了十二年皇帝;并在那一年废了他的王皇后,立武惠妃为妃。而后宫之主的更迭,往往并非良善之事,甚至是一个朝代盛衰的转折点;五年后的公元729年,唐玄宗大举庆祝自己四十大寿,社会风气日趋奢靡;祖咏于公元746年离世,那一年,李林甫兴狱陷异己,杨贵妃恩宠日渐深,大唐朝已经危如累卵;九年后的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
盛唐时代,人才迭出。本应是百花齐放,百舸争流,气象万千的时代,是广大仕官武将报国立功的时代。祖咏也满腔热忱,“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然而,国家由盛转衰,政治腐败,社会风气败坏,成了他所面临的现实世界。理想非常丰满,现实却如此骨感。祖咏不幸的命运,由此而来。
英国作家普·绪儒斯曾经写到:“性格是命运的主宰。”时运再不济,要对一个人的命运发生影响,还取决于个人的性格。
在历史舞台上,祖咏的第一次出台,就是傲气地用一首不符合规制的《终南望余雪》来应试。那是怎样的一次考试?那是决定一位仕子一生命运的科举考试,能否登上天子堂在此一试。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不肯为了官职前途而修改自己的作品,破坏作品的文学美感,将其改到符合规制。这是怎样的一种坚持?这是怎样的一种不肯将就?非常幸运的是,他碰到了爱才惜才的主考官,将他破格录取,并留下一段千古诗话。
我翻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有找到祖咏为官和遭迁谪的具体时间,以及遭迁谪的具体原因。不过既然为官是张说所推荐,而张说于公元724年任右丞相,至730年12月病逝。那么,我大胆地推断,祖咏为官和遭迁谪应该是在730年前后。相当于说,祖咏进士及第后,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从五品的官职——驾部员外郎。
驾部员外郎是个什么样的官职?驾部就是掌管车舆和牛马厩牧的官署;员外郎则相当于今天的司级次官。写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又是一个“弼马温”!让一个诗人去掌管车舆牛马,是不是要来一出“对牛吟诗”?更可悲的是,不久后,祖咏连这个机会也被剥夺了。
在祖咏的诗中,怀才不遇的郁闷和苍凉,时常有所流露。可是,难道进士及第后的二十余年时间,真的没有机会都吗?难道就只能当几天驾部员外郎吗?非也。可是,一位高贵的诗人,怎么能够为了仕途经济去向权贵们低下他那昂然的头颅呢?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李白诗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们如此,祖咏更是如此。好在,他还有汝坟间别业,能够归隐山林。如果,他连这最后的退路都没有,又将如何?像杜甫一样,“老病有孤舟”,并最终“饫死耒阳”?
但是,不肯将就,就是实实在在的不肯将就!他在不肯将就中,走完他不长的四十七年人生历程,并为后人留下几十首诗作。这些诗,语言简洁,含蕴深厚,对仗工稳妥帖,苦吟的痕迹隐隐诗中。这也是他的不肯将就。
祖咏去世的时候,安史之乱还没有爆发。如果他有幸让生命穿越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他又怎样用不肯将就去谱写他的人生?没有延命于乱世,算是他不幸中的幸吧?
二〇一八年五月八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