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天气很怪,从五月里麦子黄梢,一直到八月里割豆子,温度不会落下30度,偶尔几天下雨,凉快了,爷爷大伯们就要念叨着,这天这么凉,庄稼长不好了,惶惶不安。
我奶奶骂人是滔滔的,讲道理也是滔滔的,说“人是贱命”,凉快了舒坦,但是粮食没了,饿死懒人。
老头们都不怕热,越热越下地干活,精瘦精瘦的脊梁,一直到秃顶的脑门子,都是黝黑黝黑的,还发亮,他们蹲着吸烟的时候,可以悄悄地从后背看了个仔细,太阳把毛孔都晒没了,特别是秃了的地方。
“黑蛋勤励白蛋懒”,原本是土兽医王绪基大爷相牛的话,有一次顺口说出来了,就被大人们拿来调侃自己的一身漆黑。在他们的心里,黑,是光荣,只有这样了,才对得起这么热,对得起这么好长庄稼的天。
可三姑父的脊梁是千万看不得的。不光是黑,还生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一背东西、一个个的洞,粗的能伸进去个火柴,细的跟针尖一样。有的还是带拐弯的,每每他叫我来,“给我掏掏里头的泥”,我的密集恐惧症就发作了,感觉自己满背也像癞蛤蟆,上也长了全是脓眼子的疙疙瘩,麻的腰都直了,往往是撒腿赶紧地跑远了。终于有一回鼓足了勇气问他,怎么生得这样,跟其他大爷们的光脊梁不一样,他才说是炸弹炸的。
一直没闹明白。炸弹不是一下子把人炸死了么,后来看朝鲜战场的记事,才知道是炸弹的碎片,还有炸起来的石头末子,崩到了肉里。人爬在战壕里没处躲,只好这样情挨着,这些丁点儿大的碎石就像雨,射到每个人的身上,一仗下来背上的衣裳就全烂了,汗和着血腌渍成一个硬布块,接下来带着血肉模糊的碎皮,背上留下的就是各种的小洞小眼子,还有嵌在里面的碎石子。
一回战斗冲锋,他刚跳起来,一个冲啊没喊完,一颗子弹就从嘴中打了进来,把他的喉咙打了个稀烂。据说差几毫米就到脊椎骨。在战地医院里躺了七天七夜才醒过来。为了抢救他用了吗啡,也就是那回染上了毒。喉咙烂了,说话也不太清楚,活过来后升了团长,可其他战友都没了。
抗日参的军,反围剿,孟良崮,济南战役,朝鲜战争,金门炮战,一路都过来了,他真是命大。金门后复员,不想当干部,一心要回山东,就是农民也干,就落户到了我们村,娶了我那在供销社里当会计的三姑妈。可最后,命,却没等他老到该走时候。
2017.8.1 建军节,纪念为国家献身的人们
2017.11.18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