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年代

“美佳哎,你来看看,这张报纸,”父亲踮着因鸡眼而疼痛的脚,颠着肥胖的身子,酱色的的确良衬衫洗得衣角都卷折了,薄得透明,覆住腆起的肚子。他颠进厨房。厨房靠正屋的墙摆了一张八仙桌,桌的一端摆了一把吱吱哑哑的高椅子,高椅子的椅脚上用铁钉斜钉了一根木条,椅角上挂了些布袋子,椅背横档中绑扎着布、尼龙、塑料的绳,椅背上搭了些布围裙、旧毛巾等;桌子的另侧摆放的是有靠背的暖笼,暖笼坐上去,不是很舒服,盖面上是遗落陈积的旧书报纸。桌面上的污垢总擦不干净,桌面间大裂痕的粗笨八仙桌,不是萧薇来到小镇后添制的。来到小镇后请木匠打的桌椅,摆在厅里。

厨房里靠大灶边的煤球炉边立了一个潲水桶,方便母亲美佳从大锅里勺洗锅水到桶里。立潲水桶的地脏渍渍的,辣椒籽、南瓜皮、茄子蒂落在桶周围。厨房是拖长的,后右侧有个小窗户,窗外是水井,窗里砌了个水池,没自来水,用水泥在水池左角固定了一个压水泵摇柄,水池边放了两三个塑料桶囤水。那地总是湿漉漉的。水泵总是坏,用绳在井里吊水的时候多。水池是多的。美佳除了上班,就是罩件宽松、深色、看不见油渍的旧衣服,在厨房及菜园里忙忙碌碌,没闲过。

父亲进来的时候,母亲美佳正捱在大灶上涮粥锅勺水。“什么事?”“你来看看啥,这里有一则报考的消息。”美佳“哦”的一声,双手在上衣上擦了擦,接过父亲折成四方块的报纸,抖开。在报纸第四版下方,看到豆腐大招考启事。条件是商品粮,初中及以上学历均可。父亲咧着嘴,眼角浮现菊花,“细妹不正好符合条件。”

“让细妹参加技校考试,不冲突,中考过后,七月七日考。”“包分配,有工作。”“我们还有条件,没有商品粮的,还没资格考。”“没考到,读高中是一样的。不受影响。”“大妹今年补习又不晓得能考得上啵?”父亲坐在八仙桌旁的高椅上,美佳坐在紧挨高椅的低椅上。美佳指头捏着报纸的角,父亲侧低着头商议。美佳刷完了锅碗,还要把潲水桶拎到厨房后的小院里,小院里有一半地儿是猪圈,紧挨猪圈的门是鸡笼,鸡笼上堆了用麻袋装的米糠。美佳麻利地从麻袋里勺两铁勺米糠在潲水桶里,搅拌几下,拎起,美佳胳膊上青筋梗出“呼啦”倒进猪槽里。又勺了一勺糠在地上的破罐里,和着里面的稠汤搅拌,十几只鸡闻声,“咯咯咯地”围过来。做完这些,美佳回到厨房洗把手和脸,麻利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走到厨房中间的屋樑上悬吊的铁钩下,换上铁钩上用衣架晾的一件整洁些的上衣。又赶出自行车,马不停蹄地沿着高高低低的泥巴路,到六七里开外的村小上课。萧薇现在想起来,她很怀疑,处在农村里,整日里忙忙碌碌,很少外出见世面的美佳有没有预见性,能否看懂那则招考启事里蕴藏的远大前途和全部人生的意义。包分配,有工作。这在当时的美佳眼里,就是全部的人生意义。商品粮都是一个稀罕物,何况一份正式工作。二十多年后,萧薇和美佳讨论过这个问题。美佳说,那时候,那晓得那么多,认为有一份工作,吃国家饭,有什么问题。谁知道世道变化这么快。萧薇说不怪美佳,这不是美佳的错。后来萧薇才明白时代的事不是个体可掌控的,我们每个人看似是国家机器上一颗严合就缝的小锣丝 ,实质在机器高速旋转的过程中,你什么时候被摔出机器外,摔出体制,摔出社会,成为一个边缘人,你自己都不知道,不可掌控。可这对萧薇来说是一个伤害,是不可再生不可修复的伤害。但美佳并不能明白为什么。

萧蘭在第一年高三复读时,参加了县里的招工招干考试。平往在学校成绩不差的萧蘭硬是考不上。住在她们家附近供销社院内的邹萍的妹妹,读高二的邹霞都考上了。美佳对就业有些恐惧。她们家不是农村户口,没有田地,如果有田地,就认命,作田地算得。又不像有的父母在供销社、工厂上班,可按排子女进供销社待业,去工厂做临时工,等系统里有内招时,慢慢转正。父亲在小镇的邻乡做管民政的助理员。行政单位不可安排就业。美佳特羡慕有人在供销社、工厂上班,可解决子女就业问题,物资又丰富。实际上,不只美佳家陷入这种困境,在区政府上班的老姚家也如此。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挨着一个,张嘴要吃要喝,穿衣出行伸手又要钱。他妻子是镇中小的老师。大女儿比萧蘭大一岁,也在复读。美佳说起她总要啧啧好一会儿: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吓人,读书读得人都黯得、蠢得。美佳家的经济负担不比老姚家轻,刚搬到小镇,做了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又爱瞎折腾,欠了很多债。美佳粗糙的黄脸对着报纸,看不出表情变化,她默认父亲的提议,让萧薇报考技校。

萧薇在学校的成绩不是顶好的,比起她那些拼了命读书的农村同学来说,萧薇不是最勤奋的,意志力不是最坚强的,吃苦耐劳的能力不是最韧的。没有农村同学逃命般的读书劲。她的英语特差,初中一年级考个七十来分,到初三 考三四十分,有的还是蒙的。对英语她简直有种恐惧感,认为自己天生有语言障碍,是天生智力不足,右脑欠发达。萧薇估摸了下她在全校的情况,师范、中专她考不上,全校最多录三四个人。那时全校三个班,每个班都有一个成绩最好的。考县重点高中,她没有那种概念和想法。美佳和父亲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给她进行过启蒙和指导,这方面的资讯对她来说是一个盲点。初三的时候,她信心满满备考的是小镇高中,小镇高中是除县中外。最好的农村高中。萧薇全力以赴冲刺的就是小镇高中。那天下午,萧薇和柳敏在校园内的双杠下说悄悄话,柳敏紧张地说,听说今年高中招的人数很少,每个班考取的人数不会超过十人。萧薇听了这话,双手悬住双杠,做了几个引力向上,爬上双杠,坐到上面,喘了口气,停顿了一下说:“我是这十个中的一个。”柳敏也爬上双杠,不作声。

晚上,萧薇在父母的房间外,听到叹气声。“算了,让细妹读高中,说不定读高中前途要好些呢。考技校要指标,宋华的女儿也要考,一个乡只有一个指标。乡里的指标给了他。”宋华是父亲所在乡的副乡长。母亲美佳的声音高起来,“他当了副乡长,指标就是他的,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要不,先预赛下,谁的分数高谁去,你不会争吗?”“大妹考了一年没考上,今年又不晓得能考得怎样,读高中考大学有那么容易?细妹又没有大妹聪明,晓得女孩子到高中变不变?肯定是先有一份稳定工作好。”父亲不再言语,躺在床上,睁着眼晴不知在黑暗中想什么?眼光一闪一闪。父亲身上有些理想主义者,在萧薇她们看来有些不务实。不像美佳样整天忙碌在厨房、菜园、猪圈、上班的路上,能看得见实实在在的饭菜、蔬果、猪饿得拱栏、汗流浃背。父亲的想法总与现实生活有段距离。例如,他跟美佳商议,承包进镇路口马路边曹坂村人家一块地,种早季节辣椒,清明前又有辣椒摘。他说用海南的辣椒种,温棚育苗。萧薇一直认为父亲是那种干不了体力活,只能给人出出主意,做做高参。他的一些想法很新颖,但他自己又扛不动锄头,美佳在菜园里挖地、锄草、挑粪,总是萧薇打下手,父亲很少做这些体力活。莳弄那块辣椒地,父亲请了一个亲戚帮忙。父亲在辣椒地里作技术指导。父亲出差在外,亲戚来到家里,坐在八仙桌旁的高椅上,对美佳说:“米又吃完了,又没钱买烟。”美佳从米缸里勺了十来斤米在袋里,拿了十来块元钱给他。不多日,亲戚的老婆也上门来,说耽搁了农时,没钱买化肥,在美佳手中唬得几十块钱。后来,接近一个礼拜没来,原来,人跑了。实时,清明节未到,辣椒地里的辣椒也长成小拇指大。等辣椒长大了,地里的蒿草和辣椒一样高。父亲挨得了美佳的一通埋怨。但父亲并不因此吸取教训,而是继续捣鼓一些在萧薇她们眼里看来不着实际的事,因而欠下了一些债务。萧薇还记得她们刚搬到小镇的时候,屋外的场地高低不平。一次暑假的晚上,凉风习习,周围黑魅魅的,黑魅魅中有一种通彻透亮,他们乘着凉爽在整屋后的地,歇着的时候,父亲说:“我现在已到不了大城市,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到大城市里去工作、生活。”萧薇她们知道父亲说这话的原曲,在萧薇出生的那年,美佳本有机会调到市里和父亲一块工作。那年暑假美佳抱着刚出生的萧薇到市里去。美佳说,街上和乡下一样的,饿得人要死,还不如乡下有些土地可种瓜藤菜。美佳执意不肯去市里。父亲就从城市里来到了乡村。城市里好不好,萧蘭、萧薇、萧萌他们没呆过,不知道。美佳说,一样的。滋味的好孬只有在城市里生活过的父亲知道。萧薇从父亲不切实际的折腾及一闪一闪的眼神中,她觉得父亲认为是好的。不然父亲就不会说,说不定读高中要好些。二十多年后,美佳戴着老花镜,脖子上搭了一条厚围巾,针线盒放在乳黄色的釉光磁砖上坐在萧薇的阳台上绣花。铝合金封闭式阳台宽敞明亮,阳台上种了些花卉,狮子花牵藤顺着栏杆往向爬,翠色生意盎然,厅里的立柜空调吹出的风非常凉爽。七月的天气,太阳像毒刺样照在地上。萧薇住在县城中心,屋后的怡景帝苑的工地上的升降机,挖掘机在轰鸣。萧薇站在美佳身旁。萧薇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读了三年技校,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白白浪费了人生中的三年。”美佳说:“行了,你现在又不差,县城里买了这么好的房,又有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萧蘭在花城也只那个样子,压力大得很。”萧薇叫了起来:“怎么不差,我的子孙后代比萧蘭的差远了。萧蘭的儿子明年高考就可以去英国,我的儿子连考一本都非常艰难。这简直没办法比。”美佳扶扶皱脸上的眼镜,叹了一声。 没有指标,就不能参加技校考试。萧薇无所谓,她不是真的想读技校,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读技校。小镇高中在新街,初中在临河的老街。放学时,她从学校出来,经过学校所处的村庄,进入老街,老街临港。街面从港口坍塌的麻石桥向新街延伸。沿街是半截老青砖木板店铺。靠港的店铺关门的多,仅存一个铁匠铺,还不时嗞啦着火炉。一个窄小的三叉路口有一幢二层的木楼,没烂掉的木栏杆有些雕花,漆驳落了,裸露朽木。窗户掉了一扇,用油纸糊着。店铺里杂堆着南北货。萧薇有时在这里买一枝笔一本本子,瞄瞄插在塑料桶里的棒棒糖。楼后面堆煤和化肥的生资大院,除了墙上斗大的“学大寨,战天战地”的依稀标语,院门的锁有些旧了。萧薇家烧的煤球是小镇上人工加工好的送上门。老街上还有些店铺,如:纸扎店,香烛店,秤店,箍桶店等。街两边铺了青石板,低矮、暗湿的屋里是些中老年人在走动。出了老街,是乡政府大院,院内有个大礼堂,像藏在旮旯里的小版天安门。过了乡政府,视线豁然开阔,两旁是绿油油的禾苗,走过禾苗地,视线又被挡住,乡里的农机厂、竹席厂、窄油厂、五金厂、密匝地摆列着。出口是小镇高中和新街。放学走在老街到新街的路上,萧薇总能碰到从高中往老街走的高中生。她心里很羡慕他们能考上高中,读高中。她觉得能考上镇高中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事。她对考不考技校真的无所谓。

“我在会上发了脾气,凭什么宋华的女儿可以考,我的女儿就不能考,要是宋华的女儿考不上,指标不就浪费了。”“乡长在会上坐不住,叫我别激动,说去别的乡看有没有指标?”“我说哪能不激动,关系到子女的前途。”“等消息吧。”萧薇在饭桌上听到父母的议论,有些难过。原来考技校也不是符合条件,有资格的就可以考。有指标的话,她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考上。

端午节,父亲带她去了县城,他们在县城沙砾小巷七拐八弯进了一个弄堂。弄堂两边是低矮的木墙房,弄堂的水泥地面东破一截西露一块,有的地儿还用青石板垫着,两个水龙头立在低矮的水池上,几个中青年妇人在大声说话淘米洗菜。萧薇拘谨地坐在挂着玻璃糖纸皮拧成的门帘外的小凳上。父亲在里面和乡长说着话。父亲的声音很低,听不清。乡长的声音很高,很激动,说得快,不耐烦,也听不清。萧薇很紧张,心里很委屈,抱着双手拘得更紧。过了好大会儿,乡长挑开门帘,父亲出来了。父亲拱手作揖。他们又七拐八拐,穿过马烙,进入一家机关单位院内宿舍。父亲寻着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朋友般地寒暄了几句,就大声向他倾诉。五十来岁的男子摸摸下巴,微微点颌,脸上平和地微笑,招呼父亲坐,听父亲唠叨。男子的妻子端着包好的青粽子,往煤球炉的钢精锅里放,经过蜷缩在走廊小椅上的萧薇时,怜惜地说:“就是这个女孩子?”递了一个咸蛋给萧薇。

他们回到家约一个星期后,父亲对美佳说:“有指标了,细妹可参加技校考试。”

时间过得真快,中考结束了。技校考试和高考也结束了。暑假里,萧蘭陪萧薇到初中查分数。“在这里,”“给我看看。”在初中门口一平房的教导主任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间里,她们围着那份密密麻麻的分数表。“我的英语考了61.5分。”萧薇的眼睛直戳在英语分数上。她惊喜地欢呼起来,回过头对萧蘭说,“全靠你买的那本书。”考试前两个月,在市里补习的萧蘭帮她买了本《中考英语语法500例》。她就绑着那本书看,发现她以前看不懂听不懂的题目,在这本书里竟然有详细的讲解,每道题的用法、错的原因都讲的一清二楚,她试着用这上面的方法去解题,准确率很高。

父亲到县城去,看见贴在县政府门口的红榜,技校她也考上了。宋华的女儿没考上。暑假里,天气很热,早上的太阳都白晃晃的。美佳喜欢高声喊:“细妹,跟我到街上拎东西。”萧薇就跟在美佳身后。碰到熟人,美佳要停下来打招呼。“这是这个妹,考上了技校,真了不起。”“是呀,就是她考到的。”美佳爽朗地大声说,很自豪很高兴。像演什么戏法样,把她推上前,萧薇略有点羞涩和懵懂,像一只小公鸡被美佳在众人面前拎来搡去,用途就是为美佳庸俗黯淡到底层的生活添饰一点亮色,好像在泥淖里攀着了岸边的茅草,比同在泥淖里挣扎的人多了一线爬出穷窘的亮光,向什么东西虚张声势地拼撕着。美佳有时把她拎到宋华的妻子女儿待业的供销社,买盒牙膏买包盐,把萧薇摆在柜台外。宋华的妻子低睑着眼,其他几个子女都睁大眼睛看美佳说话。宋华的妻子刚从农村带着小孩来到小镇,没见过小镇人的架式。宋华参加技校考试的大女儿,萧薇一次都没有看到正脸儿,萧薇她们进去的时候,她不是背对着,就是扭身进了柜台内的房间。

中考录取通知书拿来的时候。父亲说:“高中也考上了。”萧薇没作声,读技校还是高中,她要等萧蘭的高考情况才决定。

那天早上,父亲有点紧张,他对美佳说:“今天要来分数线。”傍晚,他们早早吃了饭,在厅里的竹床上乘凉,红塑料壳的收音机早早调到洪州人民广播电台。收音机唱戏的声音在厅里撞来撞去。快九点时,父亲、美佳、萧蘭、萧薇都立起身子,竖起耳朵,围着红塑料壳收音机,恨不得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九点整,收音机里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洪州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报高考录取分数线……最低控制线461.5分。”“妈的,比去年高了2.5分,”收音机里再播报了一遍“461.5分。”厅里安静极了,大家都屏住呼吸不作声。父亲先走出去了,紧接着美佳走出去了。萧薇不敢看萧蘭,蹑手蹑脚地在竹床上和萧萌一起躺下蜷成虾米,一动不动,脑海里翻来倒去。萧蘭考了461分,比去年考高了2分,离今年最低控制线差0.5分。

萧蘭不说话,关着房门,不出去。美佳对萧蘭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责怪。就差0.5分,能怪萧蘭没努力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那么容易,挤落桥下的不是一个两个,考上的都是天之骄子,命运一下子改变了。六年后萧蘭从乐州师专憋足了劲考上了南方大学的研究生,去了花城。正像她哭着所说,我再也不要到这个地方来了。她留在了花城,好像一切都有定数,你一步不合时代的步伐,就被时代车轮摔得很远,你紧跑了几步,上了这辆列车,一切顺利得让你觉得神奇。同年,萧薇也大学毕业了,但她头上戴着的却是一顶尴尬的,新鲜出炉的时代花冠,下岗职工。她成人高校毕业后,去南方兜兜转转一圈,仍回到了家乡。命运是什么样的魔法手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生活、人物摔得面目全非。都是命,认命吧。美佳戴着老花镜,坐在萧薇的阳台上说。萧薇说,什么是命?一无所有的乡下人要拼,只有拿载着生命的人最宝贵的资源——时间死磕,一节节一段段做无畏的牺牲,萧蘭虽然磕得艰难,总算磕出了一条血泪斑斑的路。还有更多像萧薇样的,跪在地上嗑,磕成一片虚无,磕在荒芜里,没有路没有光,只有隐而秘不示人的暗伤,时间久了,连自己都麻木迟钝了,不知自己的初心是什么,这种人是大多数。萧薇想,难道这就是美佳说的命? 美佳看到萧蘭在,一些抱怨的话突然掐断。美佳甚至还要提防萧蘭,怕萧蘭有些什么意外,眼角的余光总是盯梢着萧蘭。看到萧蘭在房间若无其事地梳头,美佳的心就稍稍松懈些。美佳在萧蘭面前强装平面,在萧薇面前,可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肆无忌惮。

厨房西侧的门是面向水井和池塘的。没有院。屋前的王姨在池塘边的码头上捶衣服,扬声说:“我家的王娟,报了洪州金融大学,以后要留在大城市。”这么大热天,萧薇家的厨房门总不好关上,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塘对面的姚家的儿子也考上了帝都大学。“差0.5分,真的好可惜,又不是差好多,差好多,不补,就算了,差0.5分,还是再补一年。”美佳尴尬地笑笑,尽量避免与他们见面,但菜园挨着菜园,两家的南瓜藤蔓在一起,还要一块找南瓜;早上捡豆荚时,又面对面,避不开。美佳的脸色越发阴沉,乌黑着,唠唠叨叨,怨怨艾艾,像暴风雨前的空气,闷得慌。萧薇萧萌看见都怕得紧。

家里容不得人脸上有笑容。萧薇有时不小心说高兴忘形笑出声了,美佳把脸一沉,萧薇心一紧,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小腿夹得紧紧的……她在这样沉闷的高气压里,憋得透不过气来。有时离了这屋,到野外转悠,都觉得要舒畅些。父亲跟美佳嘀咕:“要不,懒得让大妹补习,街上刘昭环说他的细儿子转业在市仪表厂,他想说大妹,再考,就是第三年了。”美佳把眼一瞪,“大妹又没说不补,不就是差0.5分,说不定明年可以考得上呢?细妹还是不能让她读高中,让她读技校,技校分工。不要弄得提心吊胆,这样,家里负担也轻些。”父亲不再说什么。萧蘭不作声,不说补,也不说不补,整天关在房里看书。萧薇知道,她已经没选择了。

暑假里萧薇去小镇高中柳敏家玩。萧薇家住在小镇高中后面。萧薇和住在高中院内的柳敏是好朋友。柳敏的母亲很喜欢萧薇,看见萧薇去了,总是笑眯眯的。“萧薇,你中考考了多少分?”“你好厉害,比柳敏厉害多了,我家的敏连高中都没考上。你还笑?”柳敏和萧薇吃吃地笑,不作声。高中已没她的份了,这所小镇高中,她也就只能在柳敏家坐坐,感受一下高中校园的文化气息。她很喜欢柳敏这个简朴的家。房间很整洁,两张床,床上的被褥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她仔细观察过,在柳敏父亲睡觉的床边高椅上,堆着一叠叠的书,有小说月报、备课用书,还有一堆作业本。房间的五斗厨上,竖摆着两只玻璃圆碟,凸起的玻璃里各有一只用白绒装饰的活泼可爱小猫,眼珠红莹滴溜,很温暖、温馨。萧薇在自己家吃饭,都要惊恐地看看美佳,生怕说错话。柳敏的母亲骂柳敏,柳敏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萧薇没告诉柳敏,她要去读技校。她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道前途是个什么样?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有些失落,觉得偏离了社会正常运转的轨道。

家里的气压越发高,好像有火星子在空中飘荡,随时会爆炸。萧薇没有勇气对美佳说,她不去读技校。美佳操劳的黄脸上没有一丝高兴样,眉角间的皱纹刻进了粗糙的皮肤,只有粗壮的胳膊不停地忙里忙外。父亲表现平静些,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吃完饭就出去,不在家呆着。美佳跟他急,“整天在外晃悠,又说以前在市里上过班,你也到市里寻寻人,总不只差了0.5分,你去托托人,寻寻路子啥。”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穿戴整齐,脚上穿的系带子的圆头猪皮鞋,美佳擦得锃亮。父亲拎着猪皮包,去市里了。下午三四点,美佳萧薇她们都聚在厅里,眼巴巴地向门外张望。六点多钟,父亲才一摆一摆地走来,美佳走上前接过包,往杯子里倒水,低声问:“怎么样?”父亲说:“寻到是寻着了一个以前的熟人。熟人说,国家政策很紧,差半分都不行。帮不上忙。如果考上了,调专业,他是可以想想办法。”美佳心底升腾起的人生希望破灭了,萧薇心底失望极了,一线转机都没有。

萧薇搞不清楚,是她喘不过气来,还是美佳喘不过气来。不用怀疑,在这个家中,憋得最紧的是美佳。就像有一根绳索勒在她的脖子上,把她越勒越紧,她跌跌撞撞,不住地求饶。她双手拉扯绳索,好几次像松了些,一阵力道又袭过来,脖子又卡紧,美佳身心疲惫,丑陋不堪。多年后,萧蘭在花城定居,接美佳去花城生活。美佳穿上端庄雅致的服饰,脖子上随意搭了一条浅红丝巾,配着时髦的绣花半高鞋,踱着一字步,挺拔着腰身走在花城的北京路上,竟也有几分老年知书女性味儿,比年轻时美,换了个人。萧薇突然觉得美佳很可怜。埋在这个小镇上,埋在做不完的琐碎家务中,她的时间都被温饱给操控,给埋葬。像坟墓样憋得透不过气来。萧薇在这个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怕这样呆下去,这个家肯定有人要疯掉。她决定抽身而出,给这个家减压。她知道,她读了技校,以后要读大学可能就很难了。但面对家中的这种境况,她总不能无动于衷吧。何况只需要她做个决定,这个决定对这个家庭就是一根减压带,而对她并没有很大的影响,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八月中旬的最后几天,萧蘭已决定去县城补习。萧薇坐在厨房的八仙桌的暖筒上,萧蘭坐在高椅上。萧薇对萧蘭说:“我读了技校,以后也会读大学。”萧蘭坐在对面不语。 八月底,萧蘭去县城补习。萧薇去县城上技校,是乐州市县城班。技校班设在县城工业局二楼,后来又搬到工业局的一个地下室。住宿的地方在地下室隔壁的房间里。男生一间,女生一间。没有院,门栓是坏的,关不严,要用桌子顶住。班上大部分是县城国营厂里的职工子女。他们都不用住校。臭水沟就在教室和房间的侧边流着。你可住校也可不住校。美佳看到这种情况,放心不下,就在县城里一位亲戚家搭吃搭住。肃薇不明白,美佳看到这种情况,为什么不把萧薇带回去,而是把她留下。可能这是一所包分配、有工作的学校。这所学校没有校舍,没有固定的师资。萧薇读了两年书,搬了三个地方。最后一年实习。女生宿舍的女生一个都没在那住,宁愿自己租房子。班主任一开始聘请的是乐州师专刚毕业的女老师,第二年又换成退了休的男老师。科任老师是聘请了县城厂里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它确实是一所中等教育学校。萧薇她们的户口已从乡下转成县城户口。他们每个月也发17元生活费。毕业后也分配工作。

萧薇不知道,她跨进了技校大门,就相当于跨进了社会。她的同学大多数是从高一到高六不等的年龄。有的已订婚,有的正准备订婚。他们已忙着筹划人生的第二阶段。萧薇还想考大学。她没想到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她以为进了技校也可以安静地读书学习,但她的同学根本不把学习当作一回事。玩和混是这里的主流。萧薇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是个异类。她就这样一日日地苦熬着。她想,等萧蘭考上了大学,她就回去读高中。晚上她在亲戚家拿着高中课本自学。萧薇技校第一年,萧蘭没考到。她们都闷头苦熬着,和那叫作命或者说叫作时代的东西较劲。萧薇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是个头。为了那份包分配的工作,她必须忍着。有时苦闷的时候,她真想从楼上跳下去。同学对她特立独行特别不理解,也极鄙视和嘲弄。“一个不懂情调的土包子。”她对技校的生活厌恶得作呕。如果有记忆消除器,她宁愿把这段记忆消除。她极度自卑,她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呢?她也想融入同学里面。但她过得很痛苦,比特立独行还痛苦。她看不到希望、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梦魇中,巨大的石块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翻不动身,在梦中哭醒,她觉得自己也像美佳样,要在泥淖般的生活中窒息而死,逃不出来。

技校毕业,萧薇分配在县城效益最好的工厂做电焊工。萧蘭终于也跑完她的马拉松高考。

“我不要读师专,我要报银行学校。师专毕业后分到乡下,银行会留在城里。我死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当父亲告诉萧蘭,帮她报了师专时。萧蘭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哭了。 放假,萧薇从县城回到家。在水井边打水,萧薇对美佳说:“我要读高中。”美佳说:“读高中可以,从高二读起。”萧薇说:“从高一读起,我保证不会复读。”美佳执意不肯。萧薇知道她的英语成绩不行,拖后腿,是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

萧薇哭了。

2017年8月17日落笔于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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