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去邻村姥姥家玩耍。两个村子离得很近,走着去,宽宽窄窄的土路在庄稼地上延伸着,有时候地里有青嫩的豌豆,有时候路边有蓝紫色、黄色的野花,还有蝴蝶……翻过一条火车轨道,再走不多时就到了。那大概是我小时候走得最熟的一条路。
印象中,姥爷是位个子瘦小的老人,衣着整洁,不爱多说话,但有着自己的坚持和想法。幼年,我只觉得姥爷严肃忙碌,有时爱跟姥姥或舅舅姨姨们生气吵嚷;上学后,发觉姥爷爱读书看报,心里对他生出了些尊敬和亲近;等我长大了,姥爷就老得很了,牙齿不知什么时候掉完了,口唇皱缩包着光秃的牙龈,反而显得异样慈祥。脾气也被年岁磨掉了,就那样安静和煦地坐着,偶尔抬起头来说一两句话……
姥爷属牛,是一九二五年生人。舅舅说,姥爷是上过学堂的。在那个年代,算是乡下为数不多能识文断字的人。母亲跟我说过,姥爷的娘以前是教书先生家的女儿,闹饥荒时还以很便宜的价钱卖掉了首饰。我小时候姥爷的娘还活着,是位极老的穿一身黑布衣裳的小脚老太太,我叫她太姥。太姥常坐在光线昏暗的东卧房的床上,床边放着她裹脚的白布条,床头的编篓里藏着她的“好吃食”。后来我还寻得一条她的“古董裙子”,红色的绫罗绣着花边,上面装饰着细小的彩色玻璃管珠连缀成的图案。穿着扮古装小姐,赏玩了很久。
据家里回忆,日本鬼子打到河南那年,姥爷大概是十九岁,瘦小文弱的他不幸让日本人给抓住了。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日本人让他牵着马,中间趁那人去方便之际,姥爷丢开缰绳跑了,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解放后,姥爷成了家,娶了姥姥,也生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不知自何时起,姥爷被推举成了村干部,当村里的会计。后来还入了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我小时候常在姥姥家玩,有时候就住在那里。还记得村里通知事务的广播,配套的话筒等设备就装在家里,当时可能还没有专门的村委办公场所。至今,记忆里还会浮现姥爷调试设备通知事情的情景,他的声音似乎也还在那时的村子上空回荡着……姥爷家里还有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物件,那是一台抗战电视剧里常出现的老式摇柄电话,黑色的。当时已经闲置了,我总想着把它据为己有,好跟小伙伴们“演电影”,但最终也没有得逞。
做会计,姥爷大概真是最合适人选了——认真,勤勉,节约,不占公家一点便宜!这也是我自幼从母亲那儿听得的,而母亲多半又是听姥姥说的,说姥爷“直固得很”,“太老实了”。据说母亲上学时成绩不错,而那时候上高中好像是靠村里推荐,名额有限。当村干部多年的姥爷原本有机会推荐自己的女儿,却本着不徇私的原则,推荐了村里另一个成绩不错家庭条件不好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成了村里人高看的“吃公家饭的城里人”,而姥爷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妈,后来嫁人务农一辈子没怎么走出过农村……对这件事,母亲好像也没有什么抱怨,姥爷应该也不会有后悔的想法。那个年代,这些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又过去了。
对于家里的事,特别是在孩子们的婚事上,姥爷是固执的,又是好面子的。作为大女儿的我妈,跟爸爸相亲后觉得不是很合适,本想拒了。但姥爷觉得不要挑来挑去的,乡里乡亲面子不好看,差不多就行了。在姥爷施加的压力下,顺从的她只好同意并嫁了。可是哪怕我妈婚后受了气回娘家,姥爷还是催她赶紧回去。我妈和我爸性格不合,一辈子心里苦楚。二姨也在姥爷的迫使下嫁到了不很合适的同村姨父家,十几年的心理折磨后终于还是离了婚。三姨执拗地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相了很多次亲都不满意,把姥爷气的一次次生气发火,觉得一个姑娘家相了那么多亲都不成,把自己和家里人的脸面都丢尽了!到现在我还记得三姨受了姥爷的“脾气炮火”后愤懑压抑的脸……所幸三姨执拗到最后,遇到了一辈子包容她疼惜她的三姨夫。轮到最小的舅舅时,姥爷气的都快没脾气了——年青的舅舅大概对未来的人生是极富向往而有追求的,所以他有理想中伴侣的模样。在母亲的述说和我的揣摩中,大概是外表俊俏洋气,又能和他谈得来。舅舅相亲无数,错过了多少姥爷姥姥眼里的好姑娘,直到姥爷都没气力再骂再管时,他终于遇见了心仪的姑娘,也就是后来的舅妈。至此,姥爷的“心病”和烦忧才算结束。可能是经历过的动乱困苦磨灭了人心对于幸福的柔软思量,姥爷在子女的终身大事,似乎没有考虑得多细。
据母亲回忆,生活中姥爷节俭成性,家里的饭菜是一点不能浪费的,剩下的饭菜就算变味了也不能倒掉。一旦他看见家里的孩子有丁点浪费,或是姥姥把剩饭菜倒掉了,就会生气发起火来……我揣测着,是不是姥爷那一代人,从建国前后的战祸与天灾里苦苦捱过,遍历饥馑困顿,因而形成了节约每一粒粮食的本能?
但在我的记忆里,省吃俭用的姥爷,可是会在铁山庙会上买画买书的。那是我们那儿一年一度的盛大集会,庙会期间,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都会赶过去。会上有唱戏的、玩杂技的、卖各式各样家用物品的,等等,热闹得很。村人大多会采买农具、衣物布料、家用物件和吃食等,姥爷却年年买日历、画和书。家里的堂屋正中挂着毛主席像,隔两年旧了便会换一幅新的。两旁是梅花傲雪、松鹤延年之类的长竖幅。东西墙壁上变换着日历、各种像和画,在那里,我认识了“中国十大开国元帅”,也知道了“三军战吕布”……在姥爷床边的桌子上,摆着厚厚的书,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毛泽东选集》和《邓小平选集》,翻开就能看到毛爷爷和邓爷爷的头像,姥爷还给我讲过一些他们的故事……还一直记得的是,在姥爷买的一本小书上,我第一次读到非洲猴面包树时的新鲜惊奇!意识到在这个地球上还有着许多遥远的地方和新奇的物种……
后来,为了探索外面的世界,我开始了漫长的求学生涯,远离了那片熟悉的乡土、熟悉的人……大约是2011年,姥爷因胃病去世了,享年86岁。我没有赶回去奔丧,后来也不曾去过姥爷的坟头拜祭。但母亲好像没有觉得不妥,也没有怪我的意思。大概是我们都朴素而现实地觉得,形式没那么重要,还在心里就好。记忆里的姥爷最后是温煦的,素朴的,有点亲近的,仿佛一直都还在……
隔着多少年的光阴,记忆里影影绰绰,模糊交叠。那些剪影和片段在心间浮现、演绎又隐没……生活像是一场全息大电影,而人的记忆,只能留存和提取极少一部分时空碎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