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淮源面见吴曦说了些什么,安丙不得而知,但严酷的现实很快便让他有所明白。
王喜接管和尚塬之后,依托和尚塬出击秦陇,攻城略地,气势如虹,不料却接到吴曦撤退的严令,不得不放弃已经到手的战果,退回到和尚塬。仆散揆得知王喜退兵,着蒲察贞回师西北,进逼和尚塬。王喜刚刚做好在和尚塬与金兵决一雌雄的准备,又接吴曦命令,放弃和尚塬,退守西和州。蒲察贞趁势拿下和尚塬,并将兵锋推进到西和州城下。
王喜和知州鲁翼与蒲察贞血战西和。战事正紧,没想又一次接到吴曦命令,要求他们放弃西和,退守黑谷。军令如山,王喜、鲁翼无奈,只得照做。宋军节节败退,金兵直逼河池。十二月初四日,吴曦一把火焚毁了他祖、父两代人苦心经营的河池,退屯青野原,再退而至鱼关。
安丙知道,这就是他跟程梦锡曾经提到过的,吴曦正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让出关外四州给他的金国主子!
虽然知道吴曦的卑鄙伎俩,却没能力阻止,安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与渺小,孤立与无助。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四川宣抚使程松、兴元府知府刘甲的身上,希望他们能守得住利东。
这天,他把儿子癸仲叫来,塞给他一封密函说:你替为父去一趟兴元府,把这封信交给你陈咸叔叔。
安癸仲见安丙满脸忧郁,不安地问:爹是不是想通过陈叔叔,提醒程宣相,提防吴曦叛国?
安丙点点头说:但愿宣相能听得进去,唉!
只怕他又会像上次一样。安癸仲说,儿子听说,陈叔叔曾经有很多不错的建议,比如收纳梁洋义士以充兵力,占据险关隘口以防备金人进攻等,但是程宣相都是口头说好,很好,但最终都没有采纳。
尽人事,听天命吧,唉!安丙长长地叹了口气。安癸仲见父亲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似的,颇有些心痛,站着不肯离开。安丙瞪了他一眼,嗔道:还站着干啥?快去啊!
安癸仲这才不舍地离开。
这时的程松日子并不好过。
金兵夺占西和州,乘势进逼大散关。为保住大散关门户,兴元都统制毋思亲率重兵把守,血战数场,将金兵死死挡在关外。金兵一时拿他没有办法,毋思正想松口气,不料吴曦却撤去蓦关守军,放金兵从板岔谷绕道大散关后,致毋思大败而走。金兵夺下大散关,直逼兴元府,搞得程松十分狼狈,接到陈咸转交的密函,看的一个头两个大,本能地拒绝去相信安丙的猜测。程松就是这种人,他无法应对的事情,他就本能地不相信它会发生。
吴曦继续上演败退的戏码,再退而至罝口。
面对吴曦一手炮制的溃败,安丙忧心如焚。他知道,吴曦称王蜀中的时间快到了,一旦退回罝口身后的兴州,大约就该他显露真面目了。可是安丙却深感自己无能为力,既没力量阻止大军败退,也无力阻止吴曦称王,一切都还没准备好。
开战以来,他一直忙于筹措钱粮和转运等繁琐的工作,往来于各个军营,希望凭一己之力,不至于让宋军败得太难看,平时很少回河池租住的那个宅子,无法照顾张素芳。后来干脆以军中不可带女眷为由,将她送去了兴州。他预测吴曦叛宋称王的地点应该在兴州,因此提前在此租赁一座宅子很有必要。他安排老实木讷的安西岳和两个老苍头服侍她的起居,却留下安焕、安癸仲和另四个仆从供自己使唤。
退驻罝口之后,安丙心中烦闷。这日天寒,安丙正在帐中整理公文,却见安西岳揭帘走了进来,一副行色匆忙的样子。安丙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起身扶起跪地请安的安西岳问:西岳,你不在兴州服侍你主母,跑来这里干啥?
安西岳说:启禀老爷,主母在家又是担心战事吃紧,又是担心老爷身体,非得要奴才前来探望一下。加之奴才也有一件事,觉得有必要向老爷禀报,因此就来了。
安丙笑着说:老爷这里没事,你回去叫你主母不要担心。你那里能有什么事,值得向老爷禀报?
安西岳扑通一声跪地说:请老爷恕奴才无心之罪,奴才才敢说。
安丙说:你又有何罪来?赶紧起来说正事,老爷恕你无罪就是!
安西岳爬起来说:是这样,奴才有天晚上巡夜时,听主母在和人说话,听声音对方也是个女的,就感到很奇怪,家里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于是就藏在暗处,想看个究竟。
你个奴才竟敢偷窥主母!难怪要老爷先恕你无罪!安丙笑骂道,看清楚那女人是谁没有?
安西岳说:奴才看清楚了!她们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天快亮时,主母才把那人送出门来。我一看她们出门,惊得都呆了,原来那人跟主母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那人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安丙心里叫得一声苦,知道张群芳找上门去了。她怎么会找到他的家里去?他们可是有约定的,说好了在吴曦没有倒台之前,她们姐妹不能见面。难道张群芳那里出了什么事?否则,她不应该冒着姐姐可能被杀的风险,非得急着见她一面。
奴才觉得,他们简直就是双胞胎姐妹!安西岳说。
那人就是你主母的双胞胎妹妹!安丙着急地说,西岳,你别耽搁,赶紧回去给老爷看紧你主母,她不管去哪里,都要给老爷看紧!对了,你一个人可能看不过来,老爷叫你中岳哥跟你一起回去!说着,叫来安中岳,吩咐他跟安西岳一起回兴州,一方面要看紧主母,不让她乱走;另一方面要保护好主母,不能让她有什么不测。
安中岳兄弟领命,回兴州去了。安丙心中本就忧闷,出了张群芳见张素芳这件事,心中更觉不安,一时间懒得再收拾公文,信步走出了营帐。
军队背山面水扎营于河边开阔地带,连营数里,旌旗猎猎,一望见不到头,看上去气势不凡,比拐弯而去的江水都显得澎湃。然而安丙一路行来,却见士气低落,一个个灰头土脸,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开战以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吃败仗,早把他们的锐气挫尽,勇气榨干。
安丙心疼这些士兵,他们并不知道吴曦在玩什么阴谋,他们只道是前方在不断地吃败仗,连累他们也一退再退,退得没了丝毫信心。
安丙在江边走了一程,兴趣来了,喝退跟随的卫兵,独自一人朝后山爬去。
后山不高,却能放眼看得更远,最关键的是,山上没有军队扎营,人迹罕至,能暂享片刻清幽。安丙一路行来,想着心事。山道崎岖,路边芦苇丛生,花叶枯萎,入目满是凋零。偶尔迎面而来一片松林,才显得郁郁葱葱,不失生机。
安丙登临山顶,极目望远,见山峦起伏,嘉陵如带,叹恨江山多娇,一朝沦陷,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安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老人家还有心思站在这里观赏风景?
安丙闻声一怔,心想怎么西岳刚到,这土匪小姨子就来了?居然还跟踪到了山上来。
你该叫姐夫!安丙头也不回,嘲讽说。他自认为身后来人一定是张群芳,他的土匪小姨子,虽然她们姐妹俩声音、语气都十分相似。他心里正为张群芳贸然去见张素芳而恼火,语气因此颇有些不友好。
来人显然没听出安丙话外的声气不对,反背着双手,安闲自在地踱到安丙面前,背对着安丙问: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安丙闭着双眼,不想看她的背影,没好气地说:在想你干嘛要见你姐!
既然是我姐,我想见她还需要理由吗?来人娇笑着反问。
咱们可是有约定的!
什么约定?小女子忘了!
你就给我装!你不是不知道,你这样冒冒失失去见你姐,会把她给害死!
是吗?来人转过身来,见安丙闭着双眼,奇怪地问,你两眼紧闭,这是赏的哪门子风景?
很简单,老夫不想见你这个杀人凶手!安丙恨恨地说。
怕是不想见本姑娘女扮男装吧?来人依旧满面含笑。
安丙呆了呆,睁开了双眼。没错,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个白面书生。书生儒雅俊秀,俏如女子。
为什么要男装?安丙再次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有一股熟悉的体香顺着呼吸进入他的鼻腔。他闻香睁眼,死死地盯着来人,心中苦笑,老爷眼瞎耳聋,差点又认错人,幸好这鼻子还算灵敏。
上次在半道路遇张群芳时,安丙从眼神里认出张群芳不是自己的床头人。这次换成了闻香识人。原来来人不是小姨子张群芳,而是安丙的小妾张素芳!安丙暗叫惭愧,心想这姑奶奶突然以妹妹的身份出现,一定有蹊跷,且听她怎么说。
没办法呀,谁叫小女子长得与你家素芳那么像呢?
你!安丙顿了顿,改了语气,笑问道,找为兄什么事?不要告诉为兄你是恰好路过。安丙忍住了揭露其身份的冲动,装着糊涂。
小女子在这里等你安大人好几天了!一直没机会混进军营,幸好安大人今天兴趣不错,自个儿走出了军营,呵呵!
找到你爹娘了?
还没。
没找到你爹娘你去见你姐干什么?没找到你爹娘你来找老夫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安丙真想狠狠地教训教训她,但一想到面前这个人不是张群芳,而是冒充张群芳的张素芳,是他心目中的受害者,于是忍下了,只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有话要说。
不过,女扮男装的张素芳果然接着继续说,却替你安大人打听到点消息。
什么消息?不会又是大军溃败的消息吧?老夫已经麻木了!安丙嘲笑道。他不相信张素芳会给他带来什么消息,她只会从他这里往吴曦徐景望那里传消息。
当然不是。大军溃败的消息,你安大人自然有渠道获得;小女子这消息,是安大人通过正常渠道无法获得的,所以小女子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说吧,老夫此时心情不错!
知道完颜纲吗?张素芳冷笑问。
金军大将,能不知道吗?安丙心里疑惑,这姑奶奶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怎么跟老爷提起完颜纲来了?
他派人来罝口,送了一枚大印给你们吴大帅。张素芳冷冷地说。
大印?什么大印?安丙心中一抖,语气有些迫不及待。
蜀王印!一枚他叛宋投金,甘心做贼的金印!张素芳的语气也急促起来,不再冷嘲热讽。
知道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安丙心中翻腾得厉害,看来吴曦称王的时刻就快到了。虽然心中颇不平静,但表情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没奈何。但他不能不关心眼前这位姑奶奶是如何搞到这情报的,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嘿嘿,安大人难道忘记小女子是干什么的了?做贼的自然有贼办法。张素芳笑得很轻松。
还有别的消息吗?安丙平静地问。
没了。张素芳笑着说。
为什么要见你姐?安丙声音冷冷的,他想知道从张素芳嘴里会蹦出什么样的理由。真实的理由!
刚才已经回答过大人了!张素芳依旧笑。
安丙瞪了她一眼,恨恨地说:别把安某当傻子!你是不是成心要拆散安某跟你姐?你明知道一旦拆穿身份,她就再也在安某身边呆不下去了!
干吗气恼成这样?张素芳置安丙的气恼于不顾,嘻嘻地笑着说,小女子也是被逼没法,谁叫徐景望把你岳父母藏得那么深,害我张家砦派出那么多人,忙活半年都找不到呢?小女子只是想亲口问问我姐,你安大人的岳父岳母到底在哪儿!
你姐会被你害死你知道吗?
不见得吧?本姑娘怎么不觉得呢?张素芳依旧嘻嘻地笑。
身份被拆穿,你姐就再也在安某身边呆不下去了!她会离开!她只要离开,就意味着吴曦徐景望要杀人灭口!老夫早就跟你分析过,难道你都忘了?安丙说着说着,竟然忘了眼前站着的人是张素芳。
她干吗要离开?安大人,你不是早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也没把她怎样啊?
那是因为你姐不知道她的身份已暴露!
意思就是安大人一直在欺骗她咯?张素芳嘲笑地问。
对!我跟你姐在一起,本来就是相互欺骗!安丙没好气地说。他彻底把眼前这人当成了张群芳,满肚子都是气。
既然是相互欺骗,离开就离开呗,何必气成这样?张素芳依旧一副嘲笑的口吻。
你不懂!安丙痛苦地说,我是真心的,她也是真心的!虽然她是细作,是来监视我的,但我不在乎,我们不能就这样散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张素芳收起了嘲笑的表情,眼里开始积累泪水。她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男人,有一种扑入他怀里痛哭的冲动。
安丙没有注意到张素芳的神情变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么直白地把一个老头儿的爱当面表达出来,这太幼稚。他因此闭了嘴,不再回答。
既然你们都是真心的,就不要担心什么散与不散!张素芳眼含泪水说,她的双肩在抽动着颤抖,突然一转身,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安丙呆了呆,是啊,既然都是真心的,还担心什么散与不散呢?可事实上,如果没有真心,就不担心散与不散了。恰恰是真心付出了,才在意散与不散。
你说你姐会离开吗?安丙茫然问。
不会!张素芳笑着说,她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跟你过日子!
她跟你说的?
就是!她还跟我说,她怀上你的孩子了,哪里都不会去的。
又是孩子!安丙想起上次去西和州回来到现在都还没见孩子的影子,不由觉得有些可笑。
这回是真的!张素芳肯定地说。
安丙看了看张素芳,突然叹了口气,问: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潜入徐府呗,小女子得找到你岳父岳母啊!张素芳又恢复到嬉皮笑脸的状态了。
老爷不准你去!安丙突然一把将张素芳抱住,哽咽着说,素芳,不要离开我!不要!
你、你干嘛?张素芳吃了一惊,使劲挣扎着,她必须保持她张群芳的身份,不然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素芳!安丙不肯松手,依旧死死地抱着张素芳,不要装了,我知道是你!我不管你是不是细作,我不管你是不是来监视我的,我都不许你离开我!
你给姑奶奶放手!张素芳生气了,使劲挣脱了安丙的拥抱,退了好几步,气恼地指着安丙说,你疯了!你把自己的小姨子当老婆,还说这么恶心的话!你等着,姑奶奶要回去告诉我姐!张素芳说着,生怕安丙再次失去理智似的,小心地绕过安丙,就要往山下去。
安丙呆呆地看着张素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难道老爷又认错人了?她真是土匪小姨子?
趁安丙呆站着的机会,张素芳加快脚步,匆匆朝山下跑去。
你回来!等安丙回过神来,张素芳早已跑远,大约听不见他苍老而悲哀的呼喊,你就这样离开了,老爷我这辈子都会不快乐的,素芳!
张素芳头也不回,她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自从见到妹妹张群芳,她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安丙身边呆下去了。之前安丙不揭穿她的身份,她可以假装安丙什么都不知道,而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边,偷享与他在一起的快乐。尽管她知道这种快乐的时光不会持续太久,但她豁出去了,能享多久就多久。她要死死地抓住这点奢侈的时光,充分地享受做人的快乐,尤其是做女人的快乐。她要努力地告诉自己,这辈子她不仅仅只是做人奴隶、做性奴,被糟蹋、被蹂躏,她也曾经有过做人、做疼自己的人的爱人的经历!
然而她再也不能继续在安丙身边呆下去了。除了身份挑明,无法继续装下去,更重要的,是张群芳努力了半年,都没能查出父母的下落。妹妹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她亲自出马去查。张素芳其实早就有亲自潜入徐府救出父母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