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时,自控力难免要差些。南沙军物质匮乏,次山营地亦如是,就连一张像样的的床榻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了张结实的,上原一个没忍住就玩过头了。
南沙军的帅过了晌午才精神不济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迎面就撞见了做什么事都磨磨唧唧的庹伯。
庹伯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你这狼吞虎咽的德行哟!”
上原虽然脸皮子厚实,但被他这么一说,脸还是红了。
“姑娘娇弱,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折腾!”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他习武,不碍事……”
庹伯愣了愣,“你找了个能打的?难怪穿着男儿装还英气逼人,说话声也有点儿糙。你怕她倒也不稀奇了!”遂关切道,“对了,就你这性子,平时没少挨揍吧?”
上原脸色一僵,含糊地应了一句,“倒也不至于……”
“我听你昨夜‘三娘,三娘’地叫,那姑娘在家中排行老三?”
老头这么一问,上原便知自己昨儿夜里嚷得太大声了。但他忍不住,朝露总是能叫他发狂,尤其是绑起来的时候。
庹伯还是一副当年领着小崽子去吃饭的阵势,慢慢悠悠地在前头走着,兀自说道:“家中孩子多了,越往后就越不招待见。你是老太爷的独子,所以你不明白。除非那姑娘是家中独女,否则她多半不受待见。”
上原默默地正了正自己的衣襟,“他上面是两个哥哥。”
老头哦了一声,“独女多娇蛮,往后你有的受喽!”,他同情地叹了叹,“好好哄着吧!”
“他倒是没那么任性。”
“你们都还没成亲,往后日子过久了,你就知道了!早上煮了稀粥,热了又热,到现在已经熬成米糊了。小主子随便用些,用完给你那小娘子端去,顺道哄哄人家。”庹伯一副过来人老沉样,语重心长,“不把人哄好了,你小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上原有口难辩,总不能直白地告诉这老头,邯羽就是喜好清奇,还清奇得十分对自己的胃口。
未时过了一半,口味独特的邯羽才惺忪着睡眼起床出来走动。他浑身不得劲儿,整个人直犯懒,懒得一动都不想动,就连米糊糊都是上原一口一口喂到嘴边才吃完的。若不是晚些时候还得出城去,他定然要再睡个通宵养养精神。匆匆洗漱了一番,他便被上原领着出门了。他们要去城外新的落脚点,去替玄烨的班。
丘家府宅位于魔都城的西北角,东临北城,南面城西,位置颇为尴尬,唯一的好处是毗邻西城门,出城比较方便。
昨日魔尊赏给南沙军和南丘军的那片地,上原十分熟悉。那是白水幽谷一处偏远的土坡,背靠着白水山。出了西城门过了护城河,还得再往西走一段才能抵达。那里不怎么招人待见,因为坟头多,且多还是无名的荒坟,杂草丛生,阴气甚重。
晚冬的午后十分温暖,骄阳洒下的光辉落在护城河上,波光粼粼。
站在护城河畔往西边眺望,上原没能望见那处荒芜。他很满意,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能在魔尊和穆烈的眼皮子底下干些不为人知的私活儿,还不容易叫人给撞上。
护城河对岸有个人在挥手,他身后还有三头鹿蜀正在低头啃草,二黑夹着一白,格外惹眼。
邯羽边走边道:“老蒯不愧是老蒯,到哪里都像个老妈子一样周到!”
“他向来细致。往后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什么意思?”邯羽瞥眼看向上原,“你这是准备把他还给我了?”
“你睡觉的那会儿功夫,我仔细想了想。”上原与他并肩走在护城河的木板桥上,“我准备把南沙军一拆为二,把沙家的老兵都交还给你。”
“就因为昨晚玄烨的一句话?”他瘪了瘪嘴,“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上原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点儿不对劲来。他委实希望邯羽不会被玄烨言中,成为一个处处提防着玄烨的人。因为那便意味着,他不能留着邯羽在身边。
南沙军的帅由衷道:“烨帅给予沙家军的恩,是你无法想象的。没有他,南沙军早就不复存在了。这是我欠他的,也是南沙军欠他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便到了还报之时。”
邯羽不情不愿,“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吗?”
还真是被那算无遗策的玄烨给猜中了!上原只有苦笑的份。
他望着山脊上的烈日感慨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邯羽,他能给魔族更好的未来。”
少年郎顿了脚步,“你们是想……”他压低了声音,“覆天?”
“阴霾密布的天空总是预示着狂风暴雨。在无边的灰暗中压抑久了,晴空万里无疑更叫人神往,不是吗?”上原凑近了他些许,亦压低了声音,“还记得在柜山时,我就曾与你说过。沙家军造反的一日,便是魔族覆天之时。”
邯羽实话实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没想到我跟着你回了魔都城后,你还想干这大事!”
南沙军的帅复又迈开了步子,“邯羽你要明白,这件事需得有人去做。”
他小跑了两步,这才跟了上去,“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个人胆子这么大呢!”他啧啧摇头,“成了,大家跟着你飞黄腾达。要是不成,沙家军都得掉脑袋!”
“狂风暴雨之下,人人自危。掉脑袋不过是早晚的事……”上原沉了沉,“就像当年的你……”
邯羽登时停了脚步,迎着拂面的清风兀自一叹,“倒是在理。”
“柜山的局,是一个死局。魔尊用它困死了你,也想用它困死我。南沙军和南丘军在他眼里,早已是可有可无。因为他拿捏不住,只能任其消亡。然而玄烨解开了这个局,这是魔尊没有想到的,也是穆烈没有想到的。我们是回了魔都城,但这是魔尊与穆烈在情急之下顺水推舟设的又一个局。他们都知道自己掌控不住我们,那么最好的办法依旧是让我们自行消亡,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事,让沙家军走向末路。”他指向前方,“他给了我们那片坟头岗,是想告诉我们,那里早晚是我们的埋骨之地。”
少年郎义愤填膺,“放他娘的狗屁!”
“邯羽,南沙军和南丘军不仅仅是我们父辈留下的基业,那是两万余条命。我们可以战死,但不能像六百年前的飒三娘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邯羽感慨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玄烨解开了柜山的死局,所以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在他身上再赌一次。因为我信他。”上原回身看向为了邯羽,“那么三娘,你信我吗?”
他斩钉截铁,“傻子,我自然是信你的!”
“烨帅说得不错,你这张脸根本藏不住。既然藏不住,我就不能让你被他们随意摆布。”
邯羽接了他的话,“所以你才把一半的沙家军交给我。”
“那些老兵本就是你的,我把他们分派到你的手下,乃是物归原主。他们也求之不得的。上一役你在柜山战功卓著,我此举也有理有据,别人说不上什么。在外人看,你直属我麾下,他们亦不能随意欺压你。”他索性把话说开了,“白鹿,你继续骑。鞭子,你接着使。战袍,还是那一套。你不必有所顾忌。他们要怀疑,就让他们去怀疑,你只需抵死不认。做亏心事的是魔尊与穆烈,并不是我们。惶惶不安才是他们该受的。他们欠你的,他们欠我的,他们欠兄弟们的,是时候该开始慢慢还了!”
邯羽听了这番话后,都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到底是心酸还是欣慰。
“上原,你真的变了。”
上原幽幽一叹,“彼时年少不知愁罢了。”
“你说的对,这魔都城是困住我们的又一个牢笼。”他抬头望了望天,“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家,至少现在还不是。”
“我们寄人篱下,诸事难控,唯有齐心协力才能与天抗衡。”
这一通大道理绕来绕去,还是又绕到了那个问题上。
邯羽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行了,你怎么也跟老蒯似的,这么唠叨!我信不过那个人,自然是有原因的。你也别指望能说服我,日久见人心,这事我自己会看着办。”
上原闻言便暗暗泄了气,感慨飒三娘还是飒三娘,依旧那般我行我素。但愁人的是,他现在还多了个疑神疑鬼的毛病,格外提防遭他人算计,还提防错了人。玄烨不愧为玄烨,再次一语成谶。在经历了穆烈的背叛后,朝露的确没那么容易轻信他人了。
蒯丹迎面走来接应他们,见二人神色凝肃,气氛也有些诡异,他不免有些担心,“你们这是……又闹别扭?”
“闹什么别扭!”邯羽从他身旁过,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你怎么带着我儿子一个人出来了?咱们沙家军的新地盘你就这么放心交给个外人看顾?”
南沙军的副将闻言一愣,踌躇地看向他身旁的南沙军主帅,觉得自家小主子今日像是吃了什么炸毛的东西,不太好去招惹。
这是驴脾气上来,又杠上了!上原没料到自己的好言相劝会适得其反,更没想到过了叛逆年纪的邯羽竟依然叛逆到了这种叫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他只得作罢了劝说之心,免得弄巧成拙。
上原遂调转了话锋,“蒯丹,现在营地里是个什么情况?”
“回原帅,那处是块坟头地,碎石杂草满地都是,不好清理。到底是埋死人的地方,兄弟们昨晚没敢闭眼,连夜收拾,一直到天亮了才陆续歇一歇。”
他们说着下了桥,邯羽驾轻就熟地上了白鹿,一个人不近不远地溜达在了前头。
蒯丹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了上原,“烨帅大致规划了一下那块地,就等原帅你回去做定夺了。”
前面传来了一句阴阳怪气,“哟,这是把那里当自己家了。”
蒯丹面露尬色。上原牵着鹿蜀,只能不去理会邯羽的冷嘲热讽。
他与蒯丹并肩朝营地去,“月满将至,后头的许多事情他便帮不上忙了。烨帅连夜规划好是对的,免得耽误事。”
前面哼唧了一声,“操心别家的事情操碎了心,还真是个长手好邻居!”
蒯丹看向上原,小声道:“原帅,他这是闹的哪一出……”
上原摇了摇头,“执拗着呢!不用理他,他早晚能自己想明白。”
今日风和日丽,有了一丝春的气息。边走边聊,时间也就过得飞快。那一片杂乱的土坡已是近在眼前,遥遥便能看见小兵们忙碌的身影。
营地已经初显雏形,规模庞大,占满了整片土坡。
“兄弟们手脚还是麻利的。”蒯丹不禁感慨,“我出来接你们也就个把时辰,这里又大变样了!”
“天寒地冻,总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南沙军的帅这才骑上了鹿蜀,端起了自己一军之帅的威严,从邯羽身旁跃过,领着他们进了新的营地。蒯丹赶紧跟了上去,把白鹿挡在了最后面。
代替蒯丹坐镇监工的泷二适时地迎了上去,“原帅,烨帅正等着你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