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槐安路521号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江山文学网,ID:纷飞的雪。文责自负。


一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他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这句话,秀珍问了他很多遍,他不说。后来,秀珍便不再问。 

他起身的那一刻,秀珍站在他面前,说,这个咖啡店,这个家,囚禁了你十多年了。我现在放你走,反正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要拆了,你走吧。 

他终究还是走了。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 

槐安路上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 

雪花是在天黑时飘落的,像是在预示着一场离别的到来。 

他站在路灯下,等着来接他的那辆车,也等着来接他的那个人。 

之后的某一天,他和秀珍的咖啡店轰然倒塌。 

他和秀珍这一生的爱与恨,悲与喜,随之埋葬在这片废墟里。


二 

咖啡店要拆,是半年前接到的通知。 

洪塘火车站周边,拆迁范围从南至北,将槐安路521号也圈了。 

秀珍拿着告知书坐在店门口,眼神呆滞,想着自己辛苦了十多年的咖啡店即将不复存在,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小北还没有找到,这是她心里更深的痛。想到小北,她的脸开始抽搐,捂住脸,呜呜呜…… 

一阵阵低低的哭泣,游魂一样,在暗夜里飘来荡去。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台风将至,云朵低低的,风卷起尘沙哗哗作响。槐安路咖啡馆门口,树叶翻飞。 

在店里忙晕了的秀珍,看到外面起风了,放下店里的活,赶紧出去叫小北。 

可任凭她怎么叫,都没有小北的回应。 

这一天,咖啡店里客人很多。中午时,她还售出了三十份简餐,是隔壁莫泰旅店的客人订的。 

一周前,雇员黄暖暖辞了工,就剩下秀珍一个人忙前忙后。 

家里没人看顾孩子,姐姐巧珍带着爹和娘去省城看病了。 

婆婆住在城里和她没有往来,自然不肯帮她带孩子,秀珍只能带着小北去咖啡店。 

小北在店里一个人玩,摆弄着几样玩具,玩了会儿就觉着没劲了,一会儿跑过去叫“妈妈”,一会儿又去拉拉秀珍的衣服。 

中午,小北吃完了妈妈做到胡萝卜牛肉饭,紫菜鸡蛋羹,擦了擦嘴,拿了玩具,和秀珍说去外面和小伙伴们玩一会儿。 

早点回来啊,小北。别跑远了!这是秀珍对小北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这是小北对秀珍说的最后一个字。 

那一年,小北六岁。 


三 

秀珍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想着店里还有好几个客人要招待,心里嘀咕着,这孩子,肯定是玩疯了! 

她给丈夫阿平打电话,说小北不知去哪儿玩了,找了没找到。阿平说,他接了一单活,人还在温州,马上就赶回来。 

她又给姐夫强子打了电话,让他帮着找找。说完,秀珍又在店里忙了一阵。一个小时后,强子回话了,说跑了几条街还是没有找到小北。 

这下,秀珍慌了。赶紧跑去派出所报案。这时,离发现不见小北已过去了四个小时。 

民警说,你这做妈的心可真大!孩子是不是你亲生的? 

秀珍被民警说得眼泪汪汪,整个人瑟瑟发抖,不知怎么办。 

强子在派出所门口遇到了秀珍,安慰秀珍不要着急,他已经喊了一帮弟兄去找小北,一定能把小北找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阿平赶回来了,满头大汗,一脸着急,但他没有埋怨秀珍,而是一把抱住疯了似的妻子。 

秀珍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拽着阿平的衣服,不肯松手,嘟囔着:阿平,我把小北弄丢了,都怪我,把小北弄丢了…… 

他和强子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找到了一件玩具,秀珍说是小北的。 

阿平说,小北会不会去山上玩,迷路了? 

秀珍说,对,你们快去山上找!阿平叫来了二十多个村里的乡亲,一起找小北。 

秀珍的婆婆接到儿子的电话后也赶了回来,她一脸的横肉,泼辣得很。她大哭,哭相很难看,看到秀珍坐在地上,就冲上去对她一阵拳打脚踢,秀珍脸上被抓了几道印子,连衣服的领子也被撕开了大半截。 

同一时刻,阿平一群人正拿着手电,散开在后山的各条小路上,阿平强子喊破了嗓子——小北,小北……小北没有回应。 

阿平又在村里村外,找了好几遍,最后依然没有找回小北。 


四 

秀珍坐在咖啡店门口整整一夜。 

她想着小北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孩子,天黑了玩累了就会回来,所以她要在咖啡店等他。 

隔壁莫泰旅店某个房间里传出忧伤的曲子,带出秀珍心酸之泪,她想起这些年遭受的苦累,想着她心爱的小北,心生无限悲凉。 

槐安路521号原来是许家的老宅。阿平的爷爷奶奶去世后,阿平就将两间房打通,简单翻新了一下,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店。 

说是咖啡店,其实什么都做,简餐,奶茶,咖啡,蛋糕。洪塘镇上大大小小的餐馆,在那几年越开越多,但没有一家环境好的,大多嘈杂。 

他们的咖啡店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又温馨安静,自然吸引人,秀珍用绿植装饰,绿萝,吊兰,蝴蝶花,加上舒缓的音乐,特别适合年轻情侣约会。 

秀珍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秀珍长得好看,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腰身细细的,踩着一双高跟鞋在街上走着,赢得了不少回头率。 

那年,镇上第一家咖啡店开了,要招收服务员了!这消息刚传到村子里便如惊雷落地,姑娘们都要去,但父母都不答应,说那是不三不四的地方,正经人家的姑娘哪个会去咖啡店上班。 

最后,阿平的咖啡店只招到了一个服务员,那就是秀珍。 

阿平和秀珍是一见钟情,互相吸引。阿平看上了秀珍的相貌,秀珍看上了阿平的咖啡店,一心想成为咖啡店的老板娘。 

秀珍很聪明,会烧菜会煮咖啡,把店里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平一心想娶她,秀珍更是铁了心要嫁给阿平。阿平的爹早故,但家里有房有钱。阿平娘是个强势的女人,看到自己有钱有才的儿子要娶一个啥也没有的乡下丫头,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带着两个兄弟到咖啡店狠狠地骂了秀珍一番,什么难听的恶毒的话都骂了。 

秀珍从来都没有被人这么骂过,一气之下摔门而出回了家。秀珍的爹娘心疼女儿受辱,但还是不同意女儿的婚事,说阿平只是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太滑头,靠不住。 

秀珍不听,非要嫁给阿平,她爹拿起木条要抽她,她娘被气得病了瘫倒在床上。 

阿平和秀珍的婚姻得不到双方父母的认可,他们还是走在了一起。办了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婚礼。 

婚礼上,阿平单膝跪地,发誓会永远对秀珍好。秀珍哭花了妆,那天她是最幸福的女人。 

一年后,小北出生了。秀珍的爹娘看到可爱的孩子,心软了,慢慢地接受了阿平。 

可秀珍却没有那么幸运,阿平他娘大闹了婚礼现场,放下话,从此断绝往来。 


五 

秀珍守着咖啡店,从早忙到晚。磨咖啡豆,做简餐,端茶水,收台子……再忙,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阿平和几个朋友合伙做起了短途运输生意,把咖啡店全部交给了秀珍。 

那几年,运输行业生意景气,洪塘镇及周边的几个乡镇也就两家运输公司。阿平赚到钱后,添置了新车,把每个月分到的钱全数交给了秀珍。 

阿平很孝顺,对秀珍好,对岳父岳母更好,没过几年,就全款给两位老人在镇上买了新房。 

阿平是个好男人,虽然天天跑运输,但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再晚也会回家,这是他对秀珍的承诺。咖啡店生意也不错,秀珍心疼阿平,再晚也会做些好吃的,等着阿平回家。 

这样的日子在六年后,小北失踪的那一天彻底终结。 

小北找不到了。秀珍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面对派出所带来的一次次希望,一次次绝望,秀珍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阿平将运输公司交给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去管,让秀珍守着咖啡店,决定一个人出去找小北。 

秀珍不同意,要和阿平一起去,她不想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咖啡馆,等着熬着…… 

阿平说,万一小北自己回来了呢,而你却不在店里。 

临行前,阿平对秀珍说,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我都会尽快回来。阿平走了,带着一箱子印刷好的寻人启事,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六 

秀珍怎么也没有想到,阿平这一走竟是八年。 

刚开始一两年,阿平每到一处,都会给她打电话。跟她说,他到了金华,义乌;到了安徽,山东;又到了河南,山西…… 

秀珍守着店里的电话,每一次铃声响起,她都会心惊肉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秀珍再也接不到阿平的电话了。各种担心,疑惑油然而生——阿平病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 

失去亲人的煎熬,让秀珍迅速苍老、她想把店交给姐姐巧珍看着,让巧珍守着电话,她要出去找小北找阿平,可巧珍说什么也不让妹妹去。 

秀珍啊,你不能坐吃山空啊!日子还得过,你也得找点事做,我们重新开始,把咖啡店做起来吧,等着阿平回来。 

秀珍虽然整天混沌迷糊,但她也清楚家里的钱所剩不多了。这些年为了找小北,她不拿钱当钱花,只要有人来说有小北的消息,不管真假,她都掏钱。那年阿平出去找小北时,家里的钱也带走不少。 

阿平走后的第二年,运输公司生意渐渐下滑,最后做不下去了,解散了,家里就更没了收入。 

咖啡店重新开业了,但生意却大不如从前,只能勉强撑着。很多时候,店里空空的,看不到一个客人。 

原本长住莫泰旅店来订餐的那一批客人,因有一次,秀珍做的菜里多放了盐,他们就去了别家。 

没客人时,秀珍蜷缩在沙发上,身前抱着小北的照片,小北穿过的衣服,小北玩过的玩具,发呆。 

咖啡店只撑了不到半年,亏空太严重。秀珍还是决定关了。这一次是彻底关了。店里的沙发,桌椅,机子,器皿、物件都折价卖掉。望着空空的店,空空的家,秀珍欲哭无泪。 

阿平,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你怎么就没有一丁点消息了呢?秀珍开始对阿平有了恨意,恨他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顾。那种恨到来的那一刻,秀珍感觉周身彻骨的冷。 

她问巧珍,姐,你说,他会不会死了,出了车祸?掉进河里淹死了?怎么就没有一点消息呢? 

巧珍说,如果阿平出事了,会有消息的。没有消息就说明他没事。 

秀珍说,那也不正常啊,都七八年了,他到底是怎么了?就算找不到小北,他也该回家啊,他不知道我在等他吗? 

那天,镇上有人带话来,说在城里看到了阿平。秀珍问,在哪里看到的?那人说要一千元才肯说。 

秀珍想都没想,拿了钱给他。那人说,在宁波第一人民医院取药的地方。 

这一天,巧珍陪着秀珍在医院跑上跑下,找了一天,没有看到阿平。 

到家后,秀珍病了。高烧,说着胡话,水米不进。秀珍说,她不想活了,就这样烧死算了。 

巧珍把她送到医院,秀珍烧了三天三夜,热度才退下去。 

没过多久,秀珍收到通知,槐安路521号被列入火车站拆迁改建范围。 


七 

令秀珍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在阿平离家后第八年冬天。 

那个冬夜真冷啊! 

秀珍裹着棉衣,坐在咖啡店门口,一动不动。 

隔壁莫泰旅店的房间里又传出了哀伤的曲子,像是要把秀珍的魂给招了去。 

槐安路521号,地上叶子落满了一地,哗啦呼啦的风,直直地灌入秀珍体内。 

秀珍……她听到一声好多年没听到的依然熟悉的声音。 

秀珍……唤她的那个人,眼前站着的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盼了等了八年的阿平。 

她扑过去打他,用尽全身力气打他。最后问他,小北呢? 

没找到,我没找到小北。阿平说。 

没找到,你为什么不回家?秀珍问。 

我没有找到小北,没脸回家。最后身上的钱花光了,也没有找到小北……阿平说。 

你不是答应过我,找不到小北也要回家的吗?八年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你为什么丢下我不管?秀珍哭着追问。 

我……我后来只能去找工作,给人开车,没多久我又出了车祸,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你不知道,秀珍,我这些年经历太多事了。 

还有什么事?你说吧。秀珍觉得阿平在说谎。她不信。 

小北找不到了,我们分开了那么多年,已经没有感觉了,你看这个家,哪里还是家? 

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秀珍盯着阿平,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没,没什么女人!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我妈,我妈病得很重,快不行了,她要我和你离婚,我…… 

阿平的话还没说完,被赶来看妹妹的巧珍一阵痛打。 

你是不是很早就回来了,可你就是不回家。秀珍拦住巧珍,问阿平。 

我才回来没几天,我妈病了,她要死了。只要你同意离婚,我妈愿意给你一笔钱。阿平继续说着。 

我同意和你离婚。我不要你了,我放你走! 

秀珍的话传入阿平的耳朵里,他整个人都似僵住了一般,他没想到秀珍会那么快同意离婚。 

你应该知道这里要拆了吧。秀珍冷笑着,问。 

我妈说了…… 

你这次回来是来和我离婚,收房子的拆迁款的,对吧!秀珍冷冷地看着阿平,眼神里全是鄙视和不屑。 

要是没拆迁,你是不是还不准备回来?秀珍逼问。 

是我对不起你,秀珍,我妈说了会补偿你的! 


八 

离家八年的阿平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洪塘镇。 

许平为了槐安路要拆迁回来拿钱的消息传遍了洪塘镇。 

许平要和秀珍离婚的消息更是传遍了洪塘镇,镇上的人纷纷为秀珍感到不值,乡亲们痛骂阿平是现代陈世美。 


九 

第二天下午,阿平和秀珍出现在宁波市江北区民政局门口。 

办完离婚手续,阿平约了秀珍晚上在店里见,把要给她的钱带过去。 

秀珍一句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平赶去医院,刚走到病区走廊口,看到他大舅蹲在地上哭。 

几分钟前,阿平那强势了一生的老妈走了。 

阿平面无表情,说,大舅,我和秀珍离了。 

阿平跪倒在地,说,妈,妈,我和秀珍离了。 


十 

秀珍,我妈没了。阿平看到秀珍正在整理东西,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秀珍听见没。 

这是给你的钱,我拿来了,你收着。我马上要回去,等我妈的后事办完,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秀珍问着,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阿平摇摇头,不说话。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槐安路521号门口,满地的枯叶。雨夹着雪粒子簌簌而下。 

昏暗的路灯下,阿平站在那里,等着来接他的车,等着来接他的人…… 


十一 

槐安路521号被推倒了。尘土飞扬。满目疮痍。 

秀珍再也无法靠近。她半生的心血,她一生的挚爱与缺失,也随之埋葬。 

她依然没有放弃找寻小北。 

找到小北,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她要好好活着,为了还没有找到的小北。 

只要有消息,再远的地方,只要有一丁点希望,她依然会去。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秀珍在洪塘镇中心校对面租下了一间铺子,开了一间书店,取名“小北书屋”。 

每天,她站在书店内,看着校门口孩子们上学放学,有时还能隐约听到校园内传来的做广播体操的声音,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 

她想着她的小北,也许也在某个城市,被人收养,被人疼惜。也许在某个学校,和这些孩子一样,有学上,有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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