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迎月,岳西窗衣袂烈烈,凌立于华山之巅。
九月初三,夜。
一钩弯月就那么孤孑地挂在灰仄仄的夜幕上,仿佛触手可及,没有重瓦垂檐寒鸦树梢可为依衬,没有点点寥星白莲云翳绰绰作伴,就那么冷落落,清凉凉,凄怯怯,无可依凭的悬着。
可,月的神态,光滑润莹的弯弧,尖利凛冽的挑角,孤芳寒懦的脂白,却并非是看上去的虚无,寡薄,冰澈,而是那样的倔强着一己的高艳,皎洁着十分的无暇。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看,月白一弯,那神韵可是像极了一位女子……一柳眉目簇簇,一斜唇角莞莞,一哼鼻翼吁吁,一泓笑涡盈盈……
好个标致出尘的气质美人儿。
真个美人如月,人间哪得几许。或唯有这般,方才能相媲于那立于月下山顶之上的岳西窗吧。
东床快婿,西窗夜雨,原本只是两个古时以来的典故而已,不过现在却成了形容武林中两位英雄侠少的无人不知的名言。
试问有哪个男人不愿自家的女儿嫁给赵东床,又有哪个闺阁儿女不把岳西窗当作了一己心头亲近之人,转朱阁,低绮户,钩动心思,憧憬一番凉雨细风,红烛剪影,枕上思春,梦回缠绵。
同样的江湖后起,赵东床以一柄弧刀连挑一十二座匪寨,声名鹊起。而岳西窗自二十三岁出师,更是千里追凶,三尺青钢剑下屠割江湖嚣狂久矣的八位恶酋首级,威赫一时。
两位昂扬如同朝日的年轻人物,甫一出道便凭不凡的武艺辉耀江湖,却又难能可贵的谦虚自持,洁身自爱,这样的品格就不得不令一众向来眼高于顶的江湖前辈也交口称好,如此成就了二人在武林青年一辈心中仰止的偶像地位。
及至后来,弧刀客赵东床与武当玉林掌门俗家甥女尚青芳缔结良缘,正值盛名之际金盆洗手,相携归隐田园,惹得江湖众男众女或惊羡或扼腕之余,不禁都把目光齐齐汇聚到了另外一人身上。
---西窗公子!
婚姻本属个人情私,尴尬之下岳西窗又能作何表示呢?
这可不是简单一句“暂且未有考虑婚娶一事”便能堵住过江之鲫般前来保荐姻缘的江湖人物之口的。整日价恭聆教诲迎来送往,岳府门槛都被磨下寸余。这一位镖局千金,那一位名门高徒,一个是顶好武艺,比翼双飞,一个是知书尚礼,举案齐眉。道不尽英姿飒爽,巾帼风采,数不清蕙质兰心,深闺温雅,岳西窗的耳中生出茧子,脑袋都大了三倍,心中还自忖怎的个个豪爽的江湖汉子凭着刀剑拳脚见真章的,竟还有如此口才,倒比勾栏地那位说书先生小金蝉也不差哪儿去。但想归想,他却不敢稍露烦懑,谁让来做媒拉纤的俱是武林道上名望威著的大佬呢。
值此红粉劫,唯有呵呵而已……
但波澜开阖,江湖之中,往往一波未平,一波既作。赵东床之妻青芳夫人的一句言语又把本就处于尴尬境地的岳西窗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生有幸,得婿东床,知己西窗,已傲天下辈三生足矣。”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水,江湖之中顿时醋浪翻波。
若是他人说出这话也就罢了,无非是归入到什么痴人呓语。可这青芳夫人却非寻常。她娘家姓尚,嫁入赵氏一门也没缀了夫姓,这可不是她有什么河东之悍,或者靠着亲娘舅的名头,实是因为一场赌局而定。
人生喜事,洞房花烛之夜,以剑对刀,青蜂三十六式战弧刀八法,千招之后,威武如斯的刀客赵东床手下竟也差了半式,由守在洞房外围观热闹的一众亲朋好友作证,从此一举立实了这个令天下人引为玩笑戏谑的谈资。
如此女子,好一个霹雳娇娃,嫁作人妇后却华丽转身成了一位温恭贤妻,徳仪端庄,大方姿态,令之前为赵东床暗捏把汗的众人不禁大跌眼镜,惊羡之情无以复加。如今自她的口中说出上一番话,又有哪个不信。不为她俊逸豪雄的夫婿,不为她武林一极的舅爷,只为尚青芳这个名字,就不由得人们不在心中重视起来。
傲视天下!敢言三生?
不论是赵东床跟好友开的玩笑,亦真是他那美夫人的禀心之论,此言一出,江湖哗然。艳羡者有之,仰慕者有之,追随者有之,冷眼者有之,但最多的,还是怒火。
汹汹的怒火,满是年轻人浇天也似的愤忿。
无怪乎他们。
只因这话一出,倒要置那些武艺相貌略逊岳西窗一筹的武林新秀于何地。如若忍气应承,不免大损颜面,有辱一门一派之威,但若强硬驳斥,江湖上人人俱都明眼不过,两相比较之下,自然妍媸自明高下立现。衅斗不可避免,姻缘之事方才消停的岳西窗自此又莫名多出了个头疼的烦恼,那就是络绎不绝上门的决斗者。
先有崆峒弟子严伯涛,再来山东柳门柳飞,连克六位实力不俗的挑衅者之后,实在难敌江湖是非悠悠,潇洒如岳西窗者也莫可奈何选择了逃避一途。
堂堂岳少侠被迫离家隐迹,这话讲来人人无不戏笑。
但祸福倚伏,古谚不虚,一路看似无奈的江山游历没成想却又成就了岳西窗的一番艳遇。归根结底还是尚青芳那句话惹来的烦恼纠缠。就在众血气男儿视岳西窗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生之敌不死不休之时,他却得到了另外一些人的垂青。
---女人!
女人们的心思往往不可捉摸,对情爱更有着截然于男人的细腻与古怪。原本就对倜傥的西窗公子存有颇美好的印象,再加之最近江湖盛传的情恨波澜,女人们仿佛一下子冲破了樊笼,忽变的都大胆起来,一封封书笺私信盛情相邀,视天下理仪为无物地争相欲要见一见这位流落江湖的风波中人物的侠俊丰姿。
“听说岳西窗被邀进了玉女宫了。”
“是吗?前些时日不是还在梧桐山庄做客吗?据说史定文那家伙还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呢。”
“史定文?嘿……就凭他白龙枪的名号,还没个三几两重,女儿也并未在江湖绝色榜立下名头,这就想拴住岳西窗,做梦去吧。”
“谁说不是呢,说不定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搭进去个女儿也未可知。”
到底还有一些人心存公义,听了酒肆中江湖闲客的阔谈,不免说道:“这江湖啥时变成了勾栏地,真是安逸久了,七尺男儿也变做那碎嘴婆娘了。”这一份良知虽属难得,毕竟敌不过人们的天性猎奇,很快便被湮没了。
“玉女宫?!那里可是一群欲求不满的老娘儿们啊,自闭修炼什么邪门功法,尤其是宫主玉无尘,据说那可是一位绝世出尘的美女啊。江湖传言她都五十多岁了,样貌却跟二三十岁似的,美的冒泡,天仙似的人物,啧……啧……”
“怎的,莫非你还见过不成?”
说话那人一见吸引关注,不由地挺胸昂首,颇为自豪,“那可不,你们难道忘了当年她跟美玉剑客赵璧的那桩逸事吗?二人倚马仗剑,行走江湖,大江南北恶人斩落几多,更斗战十二魔神,一力扼灭魔教蓄谋已久的复苏,人人闻之无不拍手称快,真个快意呀……好一对神仙眷侣……”撇撇泛起白沫的唇角,“我也是有幸十二年前在陕甘道上得识一面,谁晓得半年后俩人不知何故双双隐逸,江湖上风言风语传的多了,有的说是二人受了重伤,也有说是他俩看破尘世隐居的,事实究竟如何,可没人知道喽,唉……”
一声叹,徒添几分沧桑,话事者脸上的淫俗沉去,却是换上了难得的肃重,额头皱起的纹路仿佛是岁月碾压留下的辙痕。不管身旁那些急欲探听下文的晚生后辈的催促,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不可触及的往昔。倾轧中的生存,或许唯有那些曾有过的回忆之中还残存着他那支离破碎的正义。
“也不知咱们的西窗公子能否吃得消,玉女宫,嘿嘿……”
“嘻嘻……别忘了,还有一群脑门光光亮亮的峨嵋派尼姑在等着呢。”
腥风恶雨,往事如流,两句言语重又让人跌回这真实的世道。旁人的秽语是那么的污浊,却不正是为这世界写就的注脚。
闲言是人性恶的缺口,就好似大江源头的那一枚泉眼,虽说细小,一旦破土,曲折向东,一路汇聚的力量终成摧枯拉朽之势覆地翻天。酒肆里江湖人物的言谈愈加放肆,愈加地下流起来。
不过,岳西窗赴美人约倒是一贯的言行端正,守理有礼,不涉风月,只谈闲逸,并未有什么绯闻传出,人们久之也就逐渐无趣,更加之听说岳西窗江湖游历间曾受教于武林耄宿获益匪浅,武艺精进融冶一炉,剑法更上层楼,一霎时不入流之辈的污言秽语也就戛然而息了。
江湖险恶也不脱凡俗,拳头大是哥哥,乃一至理。
一时,岁月如梭,江湖变化之中,只七八年光景代有人才辈出,各展风采,兼之每有大事发生:长生剑白玉京携美潜隐;孔雀山庄再次名重武林;中原大豪段飞熊结姻江南宝珠山庄;西陲“双环门”“天香堂”双双诡异灭门;五大镖局联营;杀器离别钩再现;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桩桩件件,令人目不暇接,其中陆离更被演绎出了上百个版本。后浪推逐,个个粉墨登场,各领风骚,名头掀天价响。
江湖搅动,天下不平。
人们早已瞧的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即便瞎子,聋子,哑儿,看不到,听不见,话不出,单从翻涌的风中也可嗅得出这股湍流。诧讶,震惊,谑闹,恐怖,悲惨,大团圆,凡能想到皆可见识得到。人心躁乱搅乱天下污浊混沌,一如天地之初,人性之恶归于野兽。
江湖云涌波涛,
西风里,晚霞红,恰似血浇。
谁使金樽酹日月,
放教野坟埋荒蒿,
可惜醉了今宵。
想人生如转蓬,明朝非今朝。
几许将烈酒累饮,
管他暗剑明刀。
生死无辜,命不遂己,
浮萍身世谁操。
说来可笑,
烂污涂中可好。
……
这天,变了。
但却好在,这天再怎变,不变的唯有这月。盈亏圆缺,自有法度。没有热度,却另有一种光明,不为温暖,只为平和。月夜,哪怕只是伪装,这世道总算静下来了。
举头望月,勾动心思,岳西窗舒心缓神,眉目一低,目光如水,柔韧坚毅,穿透尘埃灰烬,俯视着山下秦地,生生不息。
月升起,生民休歇。夜深沉,有如静湖无波。
一切都被岳西窗收入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