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湖北谷城石花镇的一个小山村,由于地处三省交界,一条贯穿鄂陕川渝三省一市的铁路干线-襄渝线从我家乡穿过,无数的火车就这样哐当哐当随风而过,外面的世界在铁路两头看不见的地方。
铁道下面一段窄窄的涵洞是家乡通往山外的门,小时候为了避免土路的泥泞,我们常常走铁路去镇上上学、去镇上赶集,去邻村的大姑小姑家串门儿。
儿时每年冬天,铁路上每天都有运载苹果、梨、桔子、柑蔗等水果的火车从家乡经过,伴着呼啸而来的风,万里飘香。
记忆最深的一幕:火车一停,邻居陈家大我五六岁的大明就顺着车厢边上的梯子爬上去,把手伸进一个拳头大小的窗口,抠开纸箱或是竹筐拿水果,那时我们胆小,只有眼巴巴望着流口水的份儿。有时火车停的时间长,他还会丢几个让我们一帮伸长脖子的哄抢。碰到运气好时,在铁路边的杂草里也能捡漏一两个,我就和堂姐分着吃,那个香啊,那个甜啊,永生难忘。
火车停靠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却成了脑海中最美的珍藏,目送着火车消失在山的那边,我常常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那是1988年秋天,稻田一片金黄,人们在说说笑笑中收获着希望,田坎边一个红色的水瓶,一列客车缓缓停下:‘老乡,能买杯开水吗?’,车窗里有人探出脑袋。
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倒进一个洋瓷缸,有两块钱递过来,商机被发现,于是第二天有人开始在火车站兜售开水,接着有零星的人跟风加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到我们放寒假的时候,铁路上卖东西的队伍已是浩浩荡荡。
一袋瓜子、花生五块,五个煮熟的鸡蛋装一袋十块,一条黄瓜二块……,最赚钱的是开水,一块钱一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全程803公里的简陋绿皮硬座火车没有任何供应,紧俏时一杯开水还卖出十块的天价。
那时父亲在公社上班,一家七口全靠父亲每月三十六元的工资,听说这么容易赚钱,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导和再三催促下,我万般无奈地加入了铁道游击队。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老太太们纳鞋底拉家常,老头儿抽汗烟袋聊天,一群妇女一边绣花一边唠叨家里的男将,而我们一帮孩子,三五成群的玩石子,跳房子,大家都守在铁道边—等车来。
列车一停,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向车站:“瓜子,花生,鸡蛋,开水啦……” 叫卖声此起彼浮,铁道两边乌央乌央都是人,比镇上的集市还热闹。
那年我十一岁,没去过县城,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既敏感又胆小,我慢吞吞跟在大一岁的堂姐后面,不好意思大声叫卖,也不敢四处张望,更怕接触车窗里那些陌生人的眼光,所以一开始经常是堂姐差不多卖完的时候我的篮子还满当当。
几次以后,我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随着列车的迎来送往,跟着饿狼捕食般的人群东奔西跑,很快,小小少年长成了优秀的铁道游击队队员。
那年月,卖东西的人实在太多了,激烈的竞争导致东西也不好卖了,因安全隐患车站增派人手开始趋赶疯狂的人群,后来卖东西的孩子去上学,大人农忙,老头老太经不起你追我赶的折腾,卖东西的人渐渐少了……
那年月,看着列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我曾幻想有一天能坐上火车,去那个叫安康,北京,石家庄的地方。
初中毕业我去了县城读高中,后来第一次坐火车去武汉上大学,再后来又坐火车奔向远方,在深圳工作成家立业,就这样家乡变成了远在千里之外越来越陌生的地方,在繁华都市的霓虹里,家乡最终成了心中的诗和向往的远方。
想起那年母亲在病重时一次次说她做梦挎着书包在家乡的油菜花地里笑着奔跑,醒来却只有眼角的清泪一行。回家,是母亲最后的愿望。
如今,母亲如愿长眠在家乡铁路旁有油菜花开的土地上,还有父亲陪在她身旁。多少回梦里回家乡,醒来只能用眼泪蓄一汪浅浅的乡愁,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
今年清明回家乡,儿时常走的那段铁路已经封闭,隔着铁栅栏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带我穿越三十年的时光:在那里,我遇见/一个穿着花布衣的小姑娘/汽笛一响/挎着篮子 /沿铁路/一节一节车厢/叫卖/ 倔强
我看到,一些随风舞动的白色的水果包装纸,风里飘来记忆中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