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一直在写一个稿子,写得焦躁不安,脑子和心狠狠受了一回虐,却又甘之如饴,丢不开放不下。
稿子关于一个女人,一个大众并不陌生的女人。差不多两年前,有一段时间,无论读诗还是不读诗的人都开口必谈脑瘫女诗人余秀华。
我始终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有时候还神经质地躲着那些热闹的人和事。
那时,刻意无视那场因诗歌而起的狂欢,余秀华对我来说只是三个没太大意义的字符,我没去读她的任何文字,包括那首著名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两年后,喧嚣渐远。一部纪录电影,又把余秀华从这个似乎从来不缺乏热点的人世间打捞出来,再一次摆在了各种围观者视线跟前。电影取名《摇摇晃晃的人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余秀华第一本诗集的名字。
这一次,因缘际会,我没再错过。
电影开场,村庄,麦田,风声里,那条蜿蜒的小路上,余秀华摇摇晃晃而来,头发潦草地挽在脑后,再平凡不过的穿着打扮,暗红框的眼镜下一张脸跟普通的农妇没太大差别,直到她读起诗,以一种她独有的暗哑吃力的方式。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然后是汉江平原/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影像里,我读到的是一个无比矛盾的人,意识卓越,躯体败北,倔强执拗地活出了跌宕起伏的人生。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余秀华成名前的经历,简单,却又像是被反复浸泡在黄连水里,从内而外,透着一个苦字。
她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脑瘫。两岁无法坐,四岁还不能站。父母和村里人相信,那是因为她上辈子做了坏事造成的因果。八岁开始被人背着上小学,高二辍学。之后,打工没人要,农活也干不了,几乎是一个无用的闲人。
长到19岁,父母开始给她张罗亲事。一个比她大13岁的四川男人,入赘了余家。
这是两个身在不同世界的人。
他理想的妻子,会干活能生养,足以,无需其它。她想要的却是一个能爱她懂她从身体到灵魂都合拍的伴侣,但她笔下的爱、欲,敏感和痛苦,于他而言,不仅无法理解,可能更多的还是一个女人不本分的证据。
电影里有这样一个细节,他和工友的聚会上,有人打听已经成名的余秀华的样子,另外一个人嘴里叼着烟头模仿着她在肢体上的不协调。我坐在影院里,在那一瞬间,心里满满的,都是膈应。作为丈夫的尹世平,却仍然旁若无人地聊天,说笑。
余秀华曾经提过这样一段过往,尹世平带她去要欠的工钱,为了800块钱让她去拦老板的车,无视她可能有被撞的危险。余秀华说,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的命只值800块钱,还不如一头猪。
他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怜悯。
在两人的儿子读大学前,他常年在外打工,但很少有钱拿回家,家里实际上是依靠余家两位老人务农,搞小养殖。
导演范俭说,这样的诗人,她的诗不是灵光乍现,语言的力量,来源于生活里那些无奈那些痛,以及由此而生的欲望,热烈生猛,横冲直撞。
缺什么补什么,她在她的文字里,给自己织了一个又一个梦,有时候干净粉红,有时候又血肉模糊,但无非都是爱而不得。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有人说,她成名后,执拗地要离婚,甚至枉顾癌症晚期的母亲的劝说,是种不道德,无论如何,有些忘恩负义。
在我看来,成为畅销诗人,只是让她有了选择的能力。
各种吵闹,纠缠,各种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最后因为十几万块钱尘埃落定。
离了婚之后的余秀华说,别人离婚会感觉很明显,因为他们总是朝夕相处,对她来说,没有这种感觉。
那一刻的她,身上有一股子悲凉,扑面而来。
余秀华曾经写过一首诗,叫《雪》。在诗里,她就像在自言自语,“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呵,被自己深爱/被自己出卖/被自己钉在十字架,被自己取下来/其实,雪下不下来都阻挡不了我的白/我白不白都掩饰不了一生的荒唐”。
我们听的是她的自言自语,感叹的也许是自己在世间摇摇晃晃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