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悉达多,一个婆罗门人的儿子。喜欢在河岸边沐浴。因为常做洗礼和献祭,两只光滑的肩膀被晒黑。一双乌黑的眼睛时常流露出一抹阴影。
在父亲眼里,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渴求知识的人,一个伟大的哲人和僧侣。
在母亲眼里,他是一个最强壮、最美丽的孩子。
在年轻的婆罗门姑娘心中,他那闪光的额头、帝王似的眼睛和狭窄的髋部最引人注目。
朋友戈文达,爱他的一切言行,最爱的是他的灵魂、思想,以及他的愿望和使命。
但是悉达多却不快活,内心不满足。他觉得父母亲的爱、朋友的爱并非永远使他幸福、平静。他从父亲和婆罗门长者学来的丰富知识也不能让他获得平静。
他对平时最喜欢做的洗礼和献祭也产生了质疑,认为做洗礼不能洗去罪孽,不能治愈精神上的渴求,不能解救心灵的恐惧。献祭也并非是充满意义而至高无上的行动。
阿特曼(真我)在哪里?智慧在何处?是否存在另一条道路值得去探索追寻?
在发出这一连串的追问和自我审查之后,悉达多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去当一个沙门,过苦行僧生活。他的朋友戈文达一同前往。
悉达多苦修的目的就是想要摆脱自我,杀死自我。但是,他从苦修实践和沉思潜修获得的短暂麻醉中知道,自己距离智慧,距离拯救十分遥远,他还是受着渴望的煎熬,没能达到无物可学的终点。
一天,圣人乔达摩的传闻传进了悉达多和戈文达耳中,二人决定离开沙门前往聆听教诲。
在聆听乔达摩的布道之后,悉达多和乔达摩有过一次对话,那次对话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因此觉醒了,决定继续流浪。任何的学问和学说已经不能打动他,他要遗弃一切学问和老师,独自一人去攀登自己的目标。
2
悉达多离开了丛林,将圣人乔达摩留在了后边,将朋友戈文达留在了后边,将自己过去的生活留在了后边。他和过去的自我完全脱离了,感觉像蛇脱了一层皮。
他追问自己,不断从老师处学得知识有什么用?学习无穷尽,他愿意学习一切的意义和本质。
他得出一个结论:世上万物中头脑里考虑最多的是自己,了解最少的也是自己。他找到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害怕自己,想从自己中逃离出去。他自愿将自己分割解体、剥去皮壳,以便脱去外皮后找到最内在的核心,找到阿特曼,找到生命,找到神道,找到最后的一切,而他自己本人却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不见了。
经过沉思之后,悉达多决定不再逃脱。他不愿再杀戮自己,分割自己。他要从自身学起,要认识自己,认识悉达多的秘密。他要读一本了解自己本质的书。这便是他的第一次觉醒,他新生了。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是完全孤独的,从前的那些身份标签没有了,他不属于任何阶层,他只是自己,一个觉醒的人,此外什么也不是。
有一刹那,他感觉周围的世界消失了,而自我存在的感觉胜过以往。他意识到这将是觉醒以来的最后一次震颤,是获得新生后的最后一次痉挛。
他不回老家,不回到父亲身边,不走回头路,继续流浪。
在新生的道路上,悉达多每走一步就学到很多新的东西。周围的世界起了变化,他的心被迷住了。
从前,他的眼前好似有一道虚无缥缈的面纱,他用怀疑的目光观察一切,这一切又都由他头脑里的思想确定取舍。而如今他解放了的眼光认出了一切清晰可见的东西,他找到了家乡,不再寻找本质。
悉达多回忆起和乔达摩的那场谈话。对于乔达摩所说的一切,他认为并不是学问,而是一些不可言传和无法讲授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他必须获得亲身经历的体会。
他思索,是否可以肯定自我不是肉体,也不是头脑里的游戏,更不是思想,不是理智,不是已经学得的知识和技艺,不是从它们那里获得结论,不是从已经思考过的念头中编织出新的思想。
他从思想和头脑中窃听到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声音。他服从这个声音,没有这个声音的命令,他不愿致力于任何事情。没有这个声音的建议,他不愿意逗留于任何地方。
当晚,他在河边一个渡船夫的茅屋里宿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后来把他引向了红尘。
醒来后的第二天,在乘船到河对岸的过程中,悉达多和渡船夫进行了简短的对话。船夫的话意味深长。如他所言,悉达多多年后再次回到了他身边,向河流学习并最终悟道。
船夫其实是一位得道者,只是悉达多当时的境界还不够高,没有认出来,只当他是普普通通的船夫。
3
悉达多进入城市,见到了美丽的贵夫人卡玛拉,想和她做朋友,请她当老师,向她学习爱情,因为他在这方面还是一个儿童。
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鞋子,有漂亮的礼物相送,这是卡玛拉提出和她做朋友的三个条件,但是悉达多除了懂得思索、等待和斋戒之外,一无所有。
虽然只是懂得思索、等待、斋戒,但是他会穿透世上万物达到目的。只要有了目标,下了决心,他就让目标牵引着自己,不允许任何违背目的的思想存在灵魂里。这是他跟随沙门云游四方学会的本事。
为了靠近卡玛拉,达到她提出的三个条件,悉达多接受了引荐,去向富商卡马斯瓦密学习经商。
他居住在富商家,每天只进一餐,既不吃肉也不饮酒。他注意倾听,很少说话。他把经商视同儿戏,只是努力学习如何精准掌握商业规律,而内容却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内心。
在卡马斯瓦密看来,悉达多的平静沉着、默默倾听的本事胜过了作为商人的自己。他对一个朋友说:悉达多不是一个地道的商人,他的灵魂对于商业毫无热情,但是他能让成果自动落到他头上;他从事商业买卖好像是在做游戏,它们从来不曾完全进入他的内心,根本不能控制他,他从不害怕失败,从不顾虑遭受损失。
悉达多可以轻易地和一切人交谈,和一切人生活在一起,向一切人学习。看到人们以一种儿童或者动物似的方式生活着,他既爱又蔑视。
偶尔,他感觉胸膛深处有一种微弱的、死亡的声音轻轻地警告着他、责备着他,轻微得几乎难以听清。
某些时刻,他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因为他在尘世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而真正的生活却从自己身边流逝了,他丝毫没有触及。
但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一个沙门,指引他生活的始终是思索的本领、等待的本领、斋戒的本领,那些儿童似的人们对于他始终只是陌生人。
安逸快乐的日子飞快地流逝,悉达多并没有感觉到年华的消逝,他变得非常富有,有了自己的住宅,有了自己的事业,还拥有了一座花园。
有节制的生活,乐于思索的习惯,潜修的方法,关于永恒自我的秘密,某些部分仍留在他身上,某些部分被淹没了。他的灵魂渗入了世俗气和懒散习气,变得沉重、疲倦、麻木、僵化。
与此同时,在沙门时代被压制的感官功能却活跃了,他学到了很多东西,经历了很多事情。比如,做买卖、行使权力、使唤奴仆、享受美食、喝酒、掷骰子等。即便如此,他仍旧感觉自己和其他人不同,比他们优越。他冷眼旁观世人,总是带点儿嘲讽意味的轻蔑感。
随着财富的增长,悉达多渐渐接受了人们儿童似的生活方式,他自己也有了若干儿童气和怯懦。他和他们越是相似,羡慕心越发强烈。
渐渐地,富豪们不知餍足的、阴郁的、懒散的、冷酷无情的病态灵魂攫住了整个悉达多。
疲乏像一道纱幕、一阵烟雾降临到悉达多身上,慢慢变厚,变得又浓又沉。他的脸上丧失了当年的颜色和光彩,斑点和皱纹逐渐集积。原来隐藏在内心的丑恶,一一露了出来,得到的只是失望和厌恶。
而他对此毫无觉察。他只是觉察到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响亮而坚定、一度使他觉醒并且起指导作用的声音沉默了。
世俗世界已经俘虏了他,娱乐、欲望、懒散、贪婪已经压倒了他。财富也俘虏了他,它们对他已经不再是游戏和玩具,而成了锁链和重负。他已经有相当长时间忘了自己是一个沙门。
有一天,一个梦警告了他。
4
在梦中,悉达多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了卡玛拉眼底和嘴角边的皱纹,他感觉到衰老和死亡离自己是如此接近。
他又梦见卡玛拉鸟笼里的小鸟死了,他丢了出去,心里一阵刺痛,似乎把一切有价值的美好东西丢掉了。
醒来后,他被一种深深的悲哀笼罩。他看到以往生活的无聊,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保留的东西。
他坐在自家花园的芒果树下沉思,一生中所走过的道路全部浮现在脑海中。每个阶段他都会听从内心的一个声音做出选择,选择沙门生活,选择来到圣人身边,选择进入尘世修行。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这些年他走过的道路平坦、荒芜,没有高尚目的,没有心灵追求,没有任何提高。他并未意识到,这些年他竟然努力成为了许多人中的一个,成为了儿童似的人。
他顿时明白,红尘这场游戏已经到达终点,不能再继续玩下去。当晚,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之后永远没有回去。
悉达多在森林里游荡,深深地沉浸于心的轮回之中。他尝够了憎恶和死亡的滋味,对一切已经厌倦。他热切地渴望忘记自己,渴望得到安静,渴望死亡。
他来到当年船夫为他摆渡的河边,俯视着河水,心头涌起一个坚定的愿望,解脱自己,让自己沉没在河水中。死亡,能彻底破坏他所憎恨的躯壳。
正当他准备迎接死亡,从他灵魂的一个偏僻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他不费思索地念出了神圣的“唵”。瞬间,他的灵魂猛然苏醒,一下子认清了自己行为的愚蠢。他想起了不可摧毁的生活,想起了一切神圣的东西。
他嘴里念诵着“唵”,在河边的椰子树下安然入睡,醒来成了一个新人。
他觉得自己整个过去的年代不过是一次“唵”的念诵,一次“唵”的思索,一次深入彻底到达“唵”的境界——无可名状的完善境界。
5
在经历了为“唵”所渗透的奇异睡眠之后,悉达多学会了热爱一切,过去的他曾病得如此严重,以致不能爱任何东西和任何人。
他接纳了过去的自己,认为必须得经历众多的蠢事、罪恶、谬误、丑恶、绝望和不幸,必须让自己的思想下降到最愚蠢的思想中去,直至想到自杀,彻底绝望之后,才能重生。
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新觉醒的声音对他说:爱这条河流吧,向它学习 !于是他决定暂时不离开这条河,去渡口找昔日的船夫。
一阵攀谈之后,船夫认出了悉达多,再次邀请他睡他的茅屋。这一夜,悉达多向船夫袒露了他的一切。船夫静静地聆听,没有丝毫不耐烦,也不插嘴表示赞美或者责备。
悉达多很感激船夫的耐心倾听。船夫告诉他,他倾听的本领是向河流学来的,建议他也向河流学习,不断地努力,沉下去,往深处摸索。
从此,悉达多和船夫住在了一起。他向船夫学习驾驭渡船、制作船桨、修补船只、编竹篮子等。他不停地向河水学习,学习它宁静的心境、有所期待和敞开的心灵,没有痛苦、欲望、评论和见解,学习它静静聆听的本领。
悉达多向河水学习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它也是一条长河,分成各个阶段的只是阴影,而并非真实地生活。
河水既无过去的阴影,也无将来的阴影,只存在当前和本质。万物如此,时间也是如此。
倘若一个人能够把时间置之度外,他就已经克服和扫清了时间所留下的一切痛苦,一切自我折磨和恐惧。
年复一年,悉达多脸上的笑容和船夫有点相似了,同样的容光焕发,同样的闪耀着幸福感,同样的孩子气,同样的老态龙钟。他们俩活在了真心里,也以真心照见了彼此。
水声对于他们两人已不仅仅是水流的声音,而是生活的声音,是神圣的声音,是永恒的未来的声音。
一天,卡玛拉带着小悉达多混迹在了朝圣临死活佛的人群中,走到了离渡船不远的地方,与悉达多意外重逢,却因被毒蛇咬伤而身亡了。
儿子的到来,并没有让悉达多感受到幸福,带来的只有忧虑和烦恼。
小悉达多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被母亲娇惯,沾染了各种各样的毛病,自私、冷酷、傲慢、懒惰。悉达多极力忍耐着,期望用友善和耐心慢慢赢得儿子的心。
船夫看出悉达多在折磨自己,一贯不爱说话的他竟然说了很多话,劝导他把孩子送回到他生长的地方。
悉达多也认识到了他对孩子的爱陷入了世俗的盲目,深陷轮回的痛苦。但是,他认为对孩子的爱并非毫无价值,它产生于他的天性,他得遍尝一切。这是他要完成的功课。
终于有一天,孩子的叛逆思想大爆发,对悉达倾泻出了一连串狂暴而恶毒的话语,第二天早晨就不知去向了。
孩子的出走让悉达多十分悲伤,他领悟到自己不可能帮助儿子免受尘世的浸染,也不可能让他依附于自己。
那悲伤虽然不会在内心引起骚动,但一时也难以开花结果。他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只剩下一片空虚。他把自己潜入空虚之中,听任自己潜没,不再寻求任何道路。当他感到伤口灼痛时,就无声地念“唵”。
6
虽然儿子的出走带给悉达多的伤痛还没完全愈合,但是他对别人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再高傲自大、盛气凌人,而是较为热情、关切和好奇。
有一种认识已经在悉达多的头脑里酝酿成熟。他一生为之长期探索的智慧究竟是怎样的?那智慧就是一种灵魂形成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能够在生活中的每个瞬间进行和谐统一地思索,既能感受到和谐统一,也能吸入这种和谐统一。
有一天,他想进城去找儿子,匆匆上了渡船。他觉出河水在嘲笑他。当他的脸倒影在水面,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因为亲身体验了儿子背叛自己的悲伤,他感受到了当年他带给父亲的悲伤。他背叛了父亲,儿子又背叛了自己,这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悉达多回到茅屋,向船夫再次袒露了自己的一切,这次说的是以前没有说过的。他觉察到船夫倾听的能力较之他当年感受到的更为强大了。他感受到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本身就是河流,就是神道,就是永恒。
船夫带悉达多一起倾听河水的声音。悉达多从河水吟唱的声音里,听出了生活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渴望、祈求、苦恼。他觉出这河流就像是人们为自己树立起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控制着,实现了一个目标,又奔向下一个目标,永无停歇。每个人都痛苦万分,但是这痛苦中又充满了欢乐。
悉达多完全沉浸于倾听之中,已成为一个全神贯注的倾听者。当他只是倾听,而不带任何评判,把自我完全融入其中,他听见的是一切,是整体,是统一。他的伤口开出了花朵,他的痛苦放出了光芒,他的自我已经融入和谐统一之中。此刻,他停止了和命运搏斗,也停止了烦恼,他已认识到完美无缺。
悉达多终于寻到了内心的宁静,到达了核心之处。船夫向他辞行,他要到森林中去,进入和谐统一。
7
有一天,戈文达听说距离城市约莫一天路程的河边住着一位圣贤,他想去探望。
他来到河边,请求老人为他摆渡,没认出这位老者就是他昔日的朋友悉达多,直到悉达多说出一个游方僧当年曾在河边的椰树下守护过一个沉睡的人,方才醒悟。
悉达多邀请戈文达在茅屋住下。戈文达提出了很多问题,悉达多不得不把自己的经历说给他听。
戈文达仍旧执迷于一种思想一种学说,他问悉达多有没有自己的思想和学说。而悉达多自青年时代就开始对种种学说和宣扬者产生了质疑,因而离弃了它们。要说他寻到了什么思想,他只得告诉自己的朋友,他所找到的思想之一就是智慧无法表达。但是,戈文达不相信。
悉达多只得继续开导:人们头脑能想到的思想,嘴巴能说出的话语,都是片面的,都是整体统一的部分。而世界本身,无论是周围的客观世界,还是人们内心的世界,全都不是片面的。
在他的眼中,死亡和生存一样,罪孽和圣洁一样,智慧和愚蠢一样,万物原本如此。一切只要得到他的认可、他的允诺、他的亲切承认,于他来说都是美好的,不会有任何损害。
他可以爱一块石头,一棵树,或者一块树皮,但是他不爱话语(学说)。话语对他毫无作用。所有的话语都只是一种概念,并不是事物的实质所在。若执着于话语,就会阻碍自己找到和平的东西。
万物是最好的老师,比如山川、河流、风云、鸟兽,它们都很神圣,都可以教导很多东西,只要用心向它们学习。
对于悉达多来说,爱是一切事物中最主要的事物。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圣人乔达摩是一致的。
在乔达摩的身上,悉达多看重的是他一生致力于帮助人类教导人类的事迹,他的伟大之处并非是他的言论、他的思想,而在他的行动上、他的生活里。
戈文达对悉达多生出了爱慕之情,想要悉达多能告诉一些他能掌握能懂得的话。悉达多看出了朋友目光里显露出的痛苦,那种寻觅永恒而无所收获的痛苦。他弯下身子,让戈文达吻他的额头。
戈文达照做了,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不再看见悉达多的脸,却代之以许许多多其他的脸庞,它们像一条汹涌大河似的脸,来了又去,不停地变化,不断更新。他看到悉达多的脸就是一张面具,是一切形象、一切未来、一切现实活动的舞台。而这张脸又超越了所有的显现。从这张脸上,他悟到了和谐统一。
他看到了悉达多脸上的笑容,和圣人乔达摩的一样,是千百种变化多端的笑容总和,是一个完人的笑容。
戈文达向悉达多深深地行鞠躬礼,泪水情难自禁地淌满了他的脸庞。那泪水是喜悦的,充满了感激。
PS:本文根据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小说《悉达多》缩写,其中添加了个人的一些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