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噬

——1

前段时间,小范围内流传开来的谣言或多或少落进了柚罗的耳廓。有意识拉开与人之间的距离,于那毫不知情的人们,多少像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柚罗没打算解释,也好在无人问津。于是来回几趟淡淡的推辞抑或礼貌回绝——“柚罗真是个奇怪的人”这样的说法被渐渐提了出来。

不受欢迎是个问题,但远非性格或者外貌造就了柚罗现今孤僻的模样。

这一切仅仅,不对,是完全缘于一个梦。

一个或许真得有些离谱的梦。


——2

多梦对于柚罗而言,早已能够称之为“宿疾”。只不过那段原以为巧合的梦境,不料竟以“每隔几晚”的频率闯进了柚罗的脑子里,反反复复上演着同样的戏码。

现实彼端,女生独自跌坐在地,全身染透了红色的液体。柚罗望着周遭人群投射而来的或错愕或惊慌的神色,渐渐开始晕眩。儿时不认得,稍大一点慢慢醒悟过来,这样的液体——是血吧。鲜红浓烈的,风吹以后便会加深成略微厚重的色彩,蘸在衣袖和领口中,变成十分黏腻而冰凉的质感沉沉贴合皮肤。

如此说来,再也无法延续的生命,心脏开始衰竭,大脑也因缺氧而逐渐进入昏迷。直到后来,各个器官组织都不能正常运转。脉息一点点减退,然后消失……那便是死亡。

一个偶然低压的夜里,柚罗第一次从梦中惊醒,想到流了那么多血的自己终究会死吧?右手按着咚咚跳动的心脏,鼻头一酸,蓦地止不住眼泪。

这样的桥段,但凡听来,作为旁观者,大抵可以拍着对方肩膀说出好比“做梦而已别太担心”、“就算是真的,那也只会相反”之类的话来。可是我们永远无法明白当事者愈发焦虑的心绪——正如这个世界上唯独自己才最最清楚深受其苦到底是何种滋味。任何事,之所以被认为不那么糟糕,往往因为不幸的遭遇仅仅发生在别人身上。

尽管时不时劝慰自己,单凭一个梦,能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但不知不觉,它已在柚罗身边扯出一大截麻烦。除去因睡眠不佳而日渐无精打采的状态不说,校方还常以其“上课打瞌睡”“迟交作业”为由,不间断打来电话强调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就连父母也被牵扯其中,这令柚罗着实心塞。

——3

自青春期以来,死亡的梦境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这就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暗示,横亘在女生内里的最深处,无时不刻提醒她——死亡仅仅一步之遥。所以不断坦诚于这一观念的柚罗,开始拒绝同外界交往。

大概这个世界上的“相聚”都承接了一段段意味别离的“分手”。而自己骤然消逝的消息又不知会给好友造成多于“离别”到底几倍还是几十倍的心觞?浅尝辄止之后,柚罗不敢再细想。于是她开始热衷于编造各式各样的谎言来搪塞他人的邀约,无论对方何等盛情,都尽管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想方设法说服别人相信自己真有理由必须稍后离开。

放学铃响后,大家规划着,或者早已盘算好课余行程,嬉闹之余便将教室里最后一点零散的笑意也带走了。再也没人向她递来“一起回家吧”这样温情的邀请。空落落的屋子,暮春时节微热的余晖静悄悄点亮在柚罗的后背,像是为了衬出她更加孤独的身影。女生收起课本,终于还是为此小小地叹了口气——一枚形单影只的叹息,正如一来二去被班上同学达成默契般遗忘了存在的自己。

也好。难得自在。

于是她常带上相机、食物,躲进教学楼侧面的枫树林。傍晚浓郁的金黄将她轻轻裹挟,鼻梁像是听见了隐约的叩门声,随后一股清新的泥土气味钻进胸腔,让人感觉身心都跟着释怀了。

赭褐色的麻雀,偶尔也有白鸽,三两只呼啦啦落着翅膀粘在晒满面包渣的小坡上,一边踱出悠闲的步子,一边被优雅地拓进了柚罗灵巧的指尖。它们最终将以胶片的形式,随那些斑驳交错的树影一起,嵌入某人柔软的记忆。


——4

当上图书管理员又是后来发生的事了。

五月中,柚罗又一次被喊进教员室是因为历史笔记从头到尾只有临睡着时本子里斜斜戳出的一抹黑。她微驼着背,低垂的眼睑连着那弯失落的肩线似乎都在无力抵挡着男教师口中的责备。尴尬的对峙最终落在一句“那你说说怎么办吧”上,完全不带问号的语气单刀直入指向了自己,无非想要揪出点声称示弱的忏悔。柚罗在心底默默丧气决定妥协,正欲开口,已经挤到嘴边的“抱歉”二字却被身旁女生抢先一步按下。

她说,我的笔记借她抄吧老师。

所以接过笔记时,柚罗低声说了句谢谢。因为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女生脸颊发烫,不知该摆怎样的神情好。倒是亚美先笑出声来,她用更甚于先前的柔糯语调道,“再看我要不好意思了,柚罗同学。”像团能够轻易捻住的棉絮。

感觉全身上下支配活动的神经都被绑架了似的,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柚罗的心像是让人突如其来地戳了一下。

之后她在本子扉页找到亚美的名字,可爱的书皮封面、像是原先就印好的隽秀字迹,以及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满的笔记。所有的一切都有如赛道上骤然响起的枪声,霎时令她回想起周二课间女生们合力起哄着的什么和亚美臂弯里再也圈纳不下的脸颊绯红。

是同爱情相关的星座运程,全五星。

回忆淡淡地浮现出来,接着一点点变得强烈。正如此时不断焕发出亮闪闪光芒的亚美,在柚罗心底撒上了一寸寸近朱者赤的亮来。

宛如魔法一般。

所以当她再次经过校内宣传栏,十秒左右的动摇,女生下定决心撕下那张早已翘起边角的图书馆招聘启事。

通过面试后,其实不过走走形式,值日老师向她说明了轮班时间和工作内容。是份轻巧的活儿,只消整理整理图书即可。柚罗不爱看书,但是充当管理员的日子令她感到安心。做着类似找寻归属的工作,将书一本本放回原位,这感觉好像能够安定人心。


——5

选修测评临近的这一周,大家都忙着赶报告,图书馆出入的书本因此翻了几番。

柚罗先按类别将书垒成几摞,然后推着铁质小车依序摆放。移至左二格时,她看见有人正挨着柜子一本本地找,有点焦急的样子所以不断抬手挠着后脑。接着对方像是听到动静,转头看见了自己,突然一下子松了口气似的朝这边走来。

“请问地区图志放在哪里?”男生刻意压低嗓音但在柚罗听来依然元气满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下方说,“找了挺久的。”

介绍性的书籍大都放在这一块,如果没有,柚罗心想,“哦,”她从小车的最底层抽出一本彩色封皮的册子,“你看看,是不是这个?”说着伸手递过去。

“唔——”对方突然有些大声地叫起来,音调里藏不住的惊喜就像是在派饼里尝到了甜滋滋的果馅,“我好像认得你!”

话音未落,满屋子的人全将目光投向了这里。柚罗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拿食指比出个安静的手势。男生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学着柚罗的样子笨手笨脚比划一个“嘘”,而后非常非常难堪地接过图书遮住脸庞,朝女生小小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了……”经过自己时,他这么说道,接着便循了最近的位置坐下来。

临闭馆前,老师将钥匙交到柚罗手中,说是临时有事便急匆匆走了。柚罗拉下电源、锁好门窗,打算离开时忽地被身后高过自己整整一个脑袋的身影吓得撞在门把上。男生将一罐冒着汗的蜜桃汁递过来,“我请客。”他说,一脸无知无畏的笑。


——6

说是作为谢礼要求自己一定收下,柚罗原打算推辞,不想对方早已利落地拉开了瓶口。“给。”汗涔涔的额头,想必是跑着过来的吧。女生见他眼里泛着笑,单纯得像是刚刚睁开眼的幼犬。犹豫之后接下。

倚在一楼过道的窗台边,这下子换成打开了自己的那瓶。男生一边抬手拿袖子擦汗,一边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哇啊,好棒!”

樱色的风穿过两人之间,蹭着男生的手臂随后又绕到了自己跟前。柚罗淡淡地听着对方说,“不晓得女生喜欢喝什么,所以看见颜色挺可爱的我猜你会喜欢吧。”心底好像落了花瓣漾开一圈圈波纹,于是跟着轻轻呷了一口。

池城。

这是他的名字。直率坦诚,正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柚罗默念着,好像在哪儿听过一般似曾相识。

事实上,因为轮值无意看见了蹲在楼下喂鸽子的柚罗,池城当时扒着二层窗户出了会神。他曾想,原来这些永远不会说话的风景也能因为一个陌生人而变得楚楚动人,真是神奇。

当然,后面这句他只告诉了自己。

他们像是意外地碰上又意外地相识,说不出哪里存在兴许一点点刻意,却又一如许多机缘巧合般藏了不知是否可以称之为水到渠成的太过容易。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上帝安排”吧。

又一次遇见池城,E县已经步入夏季。奔跑在塑胶跑道上的池城看上去就和这一季节绿意盎然的主题同步,干净的校服衬衫和好看的身影里依然填满了力量。他和柚罗打招呼,停下来远远地招手,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只要他愿意。他被老师狠狠拍过后背,略显无奈后唯有继续领受自己未尽的惩罚。

柚罗惊觉自己竟在这时久违地、有如一时之间不再拥有负担地咧开嘴笑了,自然得胜似一个真实的谎言。

她在六月底的最后一天发现,自己或许正在悄然改变。


——7

校级网球比赛就要到了。

听说班里有人这几天都在体育场闭关苦练,柚罗周围的女生们正商量着为他组成一支啦啦队。放学时间早就过了,大家似乎还是那么干劲十足地讨论着。因为离得近,多少听到一点,知道亚美也参与其中。不过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太多事明显与自己无关,柚罗站起身打算到水池边提点水。

今天轮到自己负责打扫。她把抹布垫在桶底,水哗啦啦流下时不至于发出太过张扬的声响。旁边男生正往脸上泼水,因为用力过猛,不小心溅到了自己身上。柚罗这才发现,一人之隔的位置上恰好弓着一段略微熟悉的背影。

是池城。

反应过来时,先是小小吃了一惊,然后像是有份若有若无的期待在手心里融化,柚罗悄悄用手捋了捋微乱的额发。

“哟,”从脸上三两下抹去水珠的池城,终于在直起身子后看见了自己,“真巧。”他说。

同行的男生这会儿才注意到柚罗的存在,他站在两人之间,坏坏地勾过池城的脖子说,“诶——认识的吗你们?”话里毫不掩饰暧昧的语气。

不过还未等柚罗逃掉原先直视的目光,对方已经迈开脚步跑开,“那我先走了!”下一秒又不忘回头提醒,“别聊太久,担心教练发火啊。”

池城啊啊两声算是回应,回顾原地,又是仅有两人的场景。他朝柚罗走近一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嗅嗅自己的运动服,然后自嘲一样笑开:“不太好闻,哈哈哈。”

终于听出对方所指的柚罗微微摇了下头,她略微惊奇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于是只能盯着池城的肩膀看。

“你也参加网球比赛?”柚罗问。

男生点点头,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好好看自己,“到时会来看吗?”像是怕有什么就要丢失掉,着急补上一句,“虽然打得不好……不过希望你能来!我是说,啊,对对,如果方便的话,想麻烦你拍几张照。”意外地因为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

“这没问题。”柚罗短短回答,“只不过……”突然抬眼触了触对方宛如等待重大告示的神色,“我也拍得不好吧。”当下互相对望的两人,终于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后来想想,这么轻巧的答应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作风。可是池城身上轻易藏不住的真诚总令柚罗感到好奇,不禁想靠近。尽管在他身上,任何一丁点心思都那么容易表露在外。


——8

学期末,网球比赛如期举行。

柚罗站在乌泱泱的围观人群里,在做好心理准备的前提下,依然觉得不太适应。特别是身旁一字形排开的同班女生的存在,更令柚罗浑身不自在。她们当中,曾有几人正是先前有关自己谣言的发起者。柚罗接收着她们在发现自己后有意无意扫来的目光,那句“柚罗真是个奇怪的人”又一下子蹦到了眼前,有如大力推搡着自己的巨浪,试图将自己赶出网球场。好在亚美站到了自己身旁,她一边替自己挡掉了右侧大部分的视线,一边微笑着说道,“一起为他们加油吧!”

没想到第一场比赛就发生在同班男生和池城之间,柚罗心想,这个世界果真存在各种各样那么刚好的安排。

因为带着相机,池城很快就在观众区里找到了自己。比赛开始前,他单手拿着球拍,转身朝自己比出个不用担心的手势,柚罗内心很没出息地跳快了一拍。

那么特别的对待,就好像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本不该那么容易落到自己身上。而它却因为眼前的这个男生,如此直接地抛向了自己。此时在柚罗的心里,有许多宛如春天森林里恣意纵横的嫩绿正萌生出来。于是她将自己那微微低垂的肩膀撑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直到发现身边女生脸颊上同样氤氲着的绯红。

紧接着,她听见同班女生笑着传来的话语——

“亚美,他朝你笑了诶!”

“那书也太准了吧。”

“看来有戏哦~”

不一而足。

这么说来,事情已经完全可以连贯起来了。就像是预先准备好的一样,所有零碎的片段都在此时完美地拼接在一起。不论是同班女生课间时候的起哄,还是那么令人耳熟的名称,现在都能说得通了。

柚罗记起来了,所谓的似曾相识不过是别人闲谈中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所指。

接在“亚美你下半年的爱情运程竟然全五星!”后面的那句正是被提及的男生的名字——“一定能和池城修成正果的!”

所以一开始时,亚美才说了那样的话。

一起为他们加油吧。

她没有说错,是他们……


——9

当被老板问起“之前拍得那么好怎么这次糊了挺多张”时,柚罗简直想抛下一切、遁地而逃。

真是太糟糕了,不论照片还是自己。

女生一张张浏览网球赛当天拍下的照片,几乎糊掉大半。

不洗这么多也成。可是为了证明自己绝没偷懒,柚罗才把他们全部交给了照相馆。此时心底铺天盖地的懊恼其实还夹杂了一点不愿投降的失落,因为没有拍好的照片,或者说因为心情影响而没拍好照片的自己。

她慢吞吞地走着,直到看见那张无意拖进冲洗文档的相片,这才愣住似的停下脚步。

相片上,街口拐角偌大的凸镜占去了画面的大部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一辆投映在镜面上的黑色自行车,和两个傻乎乎站在镜子前边的身影——就像一对青涩的情侣……

柚罗打住设想,脸已红了个透。

她回忆起那日两人一同回家的小道上,大地还微微冒着热。池城牵着车,配合着女生的脚步走在一边。他问柚罗,既然那么喜欢拍照,为什么从没给自己拍过一张。柚罗正琢磨着如何作答,却又被男生毫无避忌地牵起手跑向了远方。

柚罗从未想过一个人竟可以如此率真。

好比说着“没有关系,那就一起照一张吧。”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相机,咔嚓一声便拍下了两人的合影;然后在验收成果时,又是那么认真而自然地捅出一句,“其实我觉得柚罗长得挺好看。”完全没有发现他人过快的心跳。

他不知道那些太过动人的言语,曾让柚罗整个夜里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立马浮现出自己真挚的面孔;而他更不知晓女生甚至开始有了想要同那不断纠缠着自己的梦境作战的念头。

因为她是那么地那么地害怕死亡,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觉察过,而现在这种感觉突然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来得震撼。


——10

可是那想法终究没能持续太久。

暑假前,亚美找到柚罗,红着脸将一封写得厚厚的信笺交到了柚罗手中。粉色信封上,“池城(收)”三个字晃得人心像被熨斗烫到一般的疼。

尽管柚罗曾在心底问过千百遍,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找到我,为什么这么相信我能好好地完成任务。可是结果很明显,不会有答案的。没有任何人能在心里回答自己,除了自己。

所以她用了很大的气力才从对方手中接过信件,表面却仍然一副淡淡的神色。她说,放心吧,交给我没问题,我会好好送到的。

好像真是件特别轻巧的事。

当天下午,池城在枫树下找到了柚罗。“在这呢。”他走到女生跟前,和早前的许多次相遇雷同,说着不太关乎要紧的话。

“嗯。”

柚罗没有抬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男生走近一些跟着坐下。

“忘记恭喜你了,第一名。”

“哈哈,小比分领先而已。”

比赛结束后,他们还没机会碰上面。池城的照片柚罗一直带在身边,可她从没想过主动拿给他。往包里找相片时翻到了亚美的信,针扎一样的感觉,柚罗小心翼翼安顿好,心里不断保证着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因为心血来潮想出一个问题,或者说只是想最后再确认点什么。

柚罗问池城:“你想过‘死’吗?”

池城摇摇头想说没有,却又在对方眼中扫到了一闪而过的怅然。直觉告诉自己,必须再说点什么,于是补充道:“怕是长久以后才会发生的吧?不过……也是如此,我们才要更加努力地活着好证明自己曾经来过不是吗。”

不知为何,听了池城的回答,柚罗莫名想哭,她觉得心里堵了太多东西一时不可能理清。

这就是池城的答案。

承认吧,承认吧。内心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


——11

是啊,柚罗对自己说,我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不会也不可能是。每时每刻都令人觉得充满元气的池城,不过因为在我面前才让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正因为我没有他身上的坚持和信仰,我太容易放弃,所以我羡慕他,羡慕他的向死而生。而这一切甚至没法称之为……喜欢。

渐渐妥协后的柚罗终于明白了这黑白分明的道理——事实上,同象征着生命、力量的池城站在一起时,那些时光之所以美好而令人期待,不过是自己内里的黑暗在强烈反差下作祟。

原来,我曾那么那么地向往他啊。

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不曾料想,到了这个该做决定的时刻自己竟然如此镇定。放假前,她和池城交换了联系方式。柚罗拿起手机想约池城出来见一面,不想早有条信息躺在了收件箱里。是池城。

明天有空吗,他说,有个地方一直想去,不如一起吧?

柚罗很快地回了一句可以,请把地址发过来吧。

说起来,关于那个梦,最近出现得愈发频繁了。有时甚至一晚重复了几次。柚罗把手覆在眼睑上,想让自己放松点不再去想。可是每每这个时候,“或许明天就要死去”这样的念头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12

那是间不错的休闲吧,环境清雅,一个月前新开张,在S大厦三楼。

因为在一层撞见了到得有些早的池城,正赶上商场扶梯检修日,于是两人东绕西绕终于乘上了大楼背面的升降机。是池城带的路,柚罗只管跟着。池城说,即使是大厦也不过不久前新建的,现在有许多店铺正忙着装修入驻,所以看上去比较零乱。柚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并不打算发表看法。只是觉得,几天不见的池城,漂亮的眼睛似乎更加熠熠生辉了。他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喜欢笑,笑的时候背上一起一伏轻轻颤动,让人感觉好踏实。

他们选了靠近出口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送来菜单和两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水。自从进了这幢大楼,柚罗一直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莫名强大的引力场,什么东西碾在胸口,大气喘不上来。她不打算逗留太久,所以菜单还未翻开就推向了侧边。

“这个,”柚罗从包里拿出信,那封亚美拜托自己交给池城的信,端端正正安放在桌面,“请你一定收下!”第一次用了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

只记得背景音乐里放的是小野丽莎的《Fly me to the moon》,歌手缱绻的嗓音正好唱到那句“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柚罗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径直冲出了大厅。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

实在太高估了自己。

餐厅里的一举一动根本没有想象来得容易,好比每一秒都要重新积蓄勇气一样。事实上,从见到池城的第一眼,柚罗便想离开。她想回家,躲起来,然后装作失忆好让自己忘掉所有那些本该去做的事情,包在被子里大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甚至可笑地认为自己今天拥有了不同凡响的勇气,像个女超人,能在不断暗示自己“再努力一点,一定可以成功”中获取那些所谓虚空的勇敢。

自不量力。

从店铺跑出时,柚罗眼眶早已红了大半。终于可以逃跑了。她心想,再也无需装出毫不动容的模样站在那个温暖的男生身旁了;不用再担心自己的阴郁、黑暗会不小心展露出来,就像狐狸尾巴一样。可是池城红着脸颊拿过信件的那一幕,此时却在柚罗眼中化作了两条凶恶的小蛇,它们不断噬咬着手心然后企图钻向心脏。真是假设完美而现实残酷。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像把坏掉的水龙头。

因为忘记了来时路,误打误撞进了条搭满脚手架的小过道。柚罗听见熟悉的声音正喊着自己的名字。不能停下,她对自己说。脚步更加慌乱了。

周围还未喷刷完整的白墙、好多等待安放的木板,以及放置一地的图钉。太过熟识的一幕一幕都依照顺序重现了,仿佛自己不过又在深夜里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梦境。柚罗感觉心脏正被一寸寸收紧,手脚因为恐惧一时之间全部变得冰凉。

“小心——”

突然从上方传来这样的警告,像是罪犯在法院里听见那一声残忍严酷、意味终结的“罪名成立”,柚罗突然停下来,站在原地等待命运最后的审判。

这一天果然来了,躲也躲不掉……


◇◇◇

可是事实其实是这样的。

打从一开始就误会了信件主人是柚罗的池城,直到看见末页的落款才恍然大悟。他看到女生红着眼眶不告而别,过会儿才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掩不住的慌乱就像冬季里骤然而至的暴风雪。紧随其后跑出时,却已不见柚罗的身影。池城有点焦急地乱找一通,好在没过多久就瞥见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他喊着柚罗的名字,却不料对方越跑越快。相差五步的距离,头顶有人大喊小心。池城循声望去,一桶因为疏忽而瞬间倾倒的油漆正好位于柚罗的上方。

转眼就要泼到身上了。

于是他想也没想地冲过去,在嘀嗒一秒的时间里尽可能做到周全——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用身子护住对方,然后顺着冲力嘭的一声扑倒在地。

回过神来的柚罗,身子下方垫着池城的手臂。目之所及全是片如出一辙的红,就连周围人们投来的目光也是,简直和梦里的一模一样。柚罗在记忆里回顾,好像哪里不对,下一秒才意识到,有股非常刺鼻的气味打翻在鼻腔,是油漆……

她看见男生皱着眉,扶着自己吃力地从地上坐起,像是哪里受了伤一样。终于想起要说的话了。他按住柚罗的肩膀,仿佛借此就能判断他人安危,“没事吧?”他说,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遍。

这就是一如既往的池城,那么心疼的眼光果然还是一下就被看穿了呢。他从那么危急的情况中救下自己,接着重重摔倒在地,却在这一切发生之后,那么抱歉地问我有没有关系。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笨呢。

自打感受到肩膀上那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暖,柚罗觉得,自己有如从这刻起就要被安置上新的灵魂。有太多太多不堪回首的想法正在变成灰黑色的薄烟,随风消逝于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此时她特别特别想哭,因为刚才那幕实在令人惊魂未定。可是眼前如同朝阳一般让人安定、让人温暖的少年,仿佛正在遥远时空中伸出手来邀请自己,就像一种荣耀。

于是柚罗轻轻摇了摇头,她决定笑着告诉对方——

不用担心。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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